2128年,第一科学院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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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堑看了一眼手表,又朝门口扫了一眼。以往这个时候,早就有人来办公室找他了。今日的第一科学院,过于冷清。
门开了条缝。他把上身更撑起一点,可门外的人显然不急着进来,他也就又靠上了椅背。
她进门的时候,是先歪过身子探了头的。这倒让白秋堑有些想起,还是中学生时,她要更轻快明朗的形象。
“你来啦。”他对上那双刚硬恶劣的异眸,印象的重叠全部散去。他移开了目光。她,浅野喋,为什么偏要在这样的一天来访呢?
她绕过办公桌,姿态端庄地停到他面前:“好久不见。”
“你没说过你要来。”他们虽是同窗多年的故友,但他还是会将她划入“不速之客”之列。对这个人的特例,就是对第一科学院的不负责任。
浅野喋知道他在疏远自己,便难免觉得心脏某处在抽痛。无论事先准备了多少次,当她真正开口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你还是走到今天了,你……”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白秋堑。这次,他居然没有不耐烦地去立马打断她。她马上提醒自己,不能自作多情,去想他今天这样做,背后的意义。
于是她坚决地再次开口:“清墨也一起来了,他在你父亲那里。”
“我父亲。”
“嗯。”
“然后呢?”
她的脸上又恢复从容的笑容。事实已经摆在她一意孤行的友人面前了,她不需要再多说。“秋堑,自从你打算跟着你父亲一起干,我就开始在你耳边喋喋不休了。五年了吧?你肯定受不了,因为你从来不愿意听我同你好好分析。只是,今天,你能再听我多嘴这一句吗?”
他轻轻开口了:“你讲吧。”他不是不清楚她的用心,只是不能做理念和信仰上的让步。他的父亲错了吗?或许吧,但这话不应该由她一遍遍讲出来。否则,比起关心,那就更像是排斥和批判了。
“别把人的信仰,当作可以一成不变的真理。这是学者的底线。”她的声音不重。今天,浅野喋并没有在她的话语中,掺入过多阐明观点的力度。
“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她却在叹气:“以前我对你这么说的时候,可希望你能这么回应我了。”
“那今天呢?”他从转椅上起身,打破之前两人间的压迫感。
她垂了眸,靠上了他的办公桌:“我第一次和你说这话,是大二吧?我们那是第一次吵得那么厉害。看你那么生气啊,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我也是的。”
浅野喋眼中裹着一层泪:“结果,我们还是变成了这样。”她双手抱胸,朝后退了一点。
短暂的沉默。
“叶先生为什么要来?”
“和我一样吧。”
“他们其实,也没必要吵那么凶的。”
“嗯。”
“叶先生会说服父亲吗?”
“我不知道。”
“叶先生说服父亲后,我们跟着你们一起,有机会变成你口中合格的学者吗?”
“什……不,秋堑!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如果我的话让你这么想了,我很抱歉,我早点注意到就好了……”浅野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是多么刻薄。
“唉,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不过,叶先生的团队,值得一试吧。”白秋堑对浅野喋的反应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他的友人并没有恶意,只是她的不知觉,恰恰反映了她并不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
她是刻薄的人,他在有意地去刻薄。
浅野喋的表情舒缓了一些:“就算第一科学院已经树敌无数,几近解散,我们也不会拒绝聪慧的脑子,和我们的朋友。”
白秋堑表态得柔和:“我相信你,浅野。”
浅野。女子的脸有些不自然。白秋堑在她使用这个并非天生的名字前,就认识她了,所以他从不会这么叫她。
除了她,没人能察觉到他的这一丝异常。
“你说得对,■■■和浅野喋,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白秋堑的样子,比和浅野喋争吵的时候,还要可怕多了。
浅野喋差点忘了,她那没经历过真正暴力冲突的友人,也是会用枪的。
但在此刻之前,她从来没想过,他会躲过自己的袭击——明明在和她谈笑的他会察觉到自己的意图!
“秋堑。”浅野喋的声音在抖。可从她的右袖口,明堂堂地露出一截刀片。她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的余地。
又一枪。指关节上火辣辣的痛。浅野喋取下手臂上连着利刃的机关,往地上一扔,朝更远的地方拉开距离。白秋堑的样子,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与记忆中的不同,但又确实是真实的,记忆中的他也具有的潜在可能。
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白秋堑的声音,估计办公室外也听得清晰——如果外面还有人的话。“■■■!你告诉我啊,你怎么会默许自己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中学时,他们共同学习的时光,那绝对是他们相处最愉快的回忆了。那个时候,她回忆中的白秋堑还在,他回忆中的■■■也在。那是和现在的他们眼中,分道扬镳的对方,完全不同的形象。
他们再也从对方身上找不回那种形象了。
“秋堑。”
“■■■。”
“秋堑!”
"浅野喋!"
女子咽了口唾沫。他们之间,已经彻底没有和好的可能了——可这又是谁的错?她自作多情了他们间多年的友谊了吗?
“我敢相信,若叶先生的信仰也不和你意了,你绝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杀他的。浅野,你觉得我看不出来吗?你觉得我从什么时候,就不愿再吃你这套,因旧交情而有恃无恐的样子了?”
不是白秋堑刻意残暴,归根揭底,她是个刻薄残暴又道德麻木的人。
“那一定很早了吧。”她从掩体后站了起来,终于还是拿出了自己的刀。白秋堑的子弹,是对着她的,但射偏在了一边的柜子上。她扶正上面那摇摇欲坠的奖杯,再用坚决武装自己,冒着他的枪口向他走来:“我早在中学时就和你讲过,那个■■■已经死了。可我真心觉得,和你相处很愉快,无论过了多少年。”
“她死于你手。”白秋堑本以为,浅野喋只在右手上准备了夺他性命的利器,却没想到她把自豪的武器也带在身上。他持枪的手停顿了一下,好更加瞄准女子,子弹却被她用刀刃弹开。白秋堑的脸色暗了下去:“以及,情感的真心,在为事实辩解时,是最无力的。这是你亲口说的。”
浅野喋笑得悲哀:“确实,那这可能就是我的报应吧。”她没有借口,她无法辩解。她自己造成的。
她,自己,对所爱的友人造成的!
“秋堑。”她一步步逼近。在暴力手段这一点上,浅野喋显然比她的友人要老练得多。
既然她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那她只能将“浅野喋”的暴政执行到底。
到底,命运,无论是否是她的本意。
刀刃刺穿白秋堑的心脏。浅野喋在这最贴近他身体的一刻,虽明知毫无用处,还是抱住了他。
她去得太久了。男子想前去查看情况,透过半掩的门看见她拢在烟雾中的背影,和她滴着血的刀,于是停在了门口。
她感受到他呼吸的停滞,却只是慢而痛苦地,让最后一口烟气抚摸过肺部的每一个角落,再缓缓吐出所剩无几的部分。
“清墨,今天,我杀死了一个朋友。”
“……喋。”他知道她平日里最讨厌别人抽烟。只要他身上有一点烟味,她决不会吝啬自己的厌恶。
“呵,我倒开始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戒不掉烟了。”她用手接住了掉落的烟灰,揉碎后全嵌入手纹中。这下,它就不会掉落在自己友人的身边,他办公室的地板上。
她闭上眼睛。耳边,她同窗的话还在响起,连尼古丁都驱散不走。
她还会杀死多少朋友?她面前这尽职的爱人,结局是否也会如白秋堑所说?
“我所爱的人的气息,就这样随着我的呼吸,慢慢用回忆和忏悔侵蚀我的身体。就是这种感觉吗?现在的我倒和你一样没良心起来了。”
只有面对被封存的回忆和畅想,她的良心才能被唤起。所以,与其持续地去伤害她实实在在的友人,不如将他们彻底封存起来品味。
现在,白秋堑也变成了一段,无法去抗争她的回忆。
就算这或许并非她的本意。就算她本应有更高的觉悟和更宽广的胸襟。就算这一切实际也无关信仰。
(2020.6-202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