鄠都也是那时访过的。
季节还是凛冬,他们寻了处落脚茶楼来。
茶楼唤做尤堂,楼里不算大,虽然茶不怎么样,但煮的酒却是极合顾离宥胃口。
乌衣少年扬着一双流光的狐狸眼,背上背着乌纱笠,映河山放在他腿边,挨着他的映桃花。
唱台上是个琵琶女在唱词,许是太过应了外头的寒雪风景,被人叫了停。
那琵琶女名唤柳芒枝。
他们离了尤堂后找了家客栈,酣眠梦山。
翌日几人凑桌吃早茶时,便听得昨日那茶楼死了人,不免咂舌。
魏戎与花皁阙那时也在,鄠都又是魏家的地域,四人便借着魏家名头去查了案。
哪知最后查得个世情薄,人情恶。
杀人的是柳芒枝。
让她杀人的却是世道人心。
她那凄切唱词唱的便是已死的郎君。
两人自幼相识,凑了一双。
也是门当户对,两情相许。
两户都非大富大贵,却乐得个轻快日子。
谁知好景早消。
她那短命郎君出门为老娘寻药,不知惹了鄠都的哪方势力,竟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她为郎君立了衣冠琢,没过多日,老娘因没药救命,也寒了尸骨。
整个家就只剩下了她一个。
或许那早已不叫家,只是一个灌满冷风的空壳,住着一具无亲无故的失了神的行尸走肉。
她寻仇寻到了鄠都。
知道了杀他郎君的奸人姓甚名谁,也弄清了事起事究。
只是因她那郎君早一步换走了那株救命的药草。
更令人发指的是,那人只是为了拿那株药草喂所豢养的灵宠。
他们一家的命,早已被这种人看做了尘土,比不上一个牲畜。
她恨。
恨透了。
她用了一年时间让自己成了鄠都皆知的唱家,未雨绸缪,只为杀一人,报亲仇。
谢亦辞记得还清楚。
柳芒枝落案的那日,她坐在尤堂的台上弹琵琶,唱的是属于他们的故事。
她与她的郎君。
“欲把相思说似谁,黄泉人不知。”
柳芒枝拨着琵琶弦,却没带指甲,一双乐惊鄠都的嗓子已经沙哑,手指弹的鲜血淋漓:
“这罪我不认。”
她抬眸望向顾离宥。
那个她记得的,那日台下唯一肯听她唱的人。
“我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
魏戎让人带走了她。
最后的最后,她说:
“其实我还盼着他回来。”
尽管我知道,他早已命丧黄泉。
再回散云,几人分别。
沿路。
他听见顾离宥问他:
“若是哪日我被奸人所害,人去了,阿辞会不会像柳姑娘那般,报仇雪恨,等我回来?”
谢亦辞敛去眉间三分动容,握紧了手里的映桃花,丢给他一句‘美得你’。
是了。
顾离宥是走了。
可他许下了还会回来的誓言。
不像柳芒枝那个短命郎君。
是了。
他等了。
谢亦辞等了顾离宥。
三年了。
他不是不清楚。
他连顾离宥的影子都没看见。
他模糊了记忆。
忘却了顾离宥同样未见得尸骨的事实。
忘却了顾离宥在宵潮林野与大魔赴死的事实。
忘却了一桩桩一件件。
那些足以打碎他一切希望的事实。
却死死的记住了世人三年忘空的那个,以命换得安宁天日的人。
那三个字狠狠的镌刻在心头。
顾离宥。
顾离宥。
他忘不了。
也不敢忘。
他怕他没记住,一切有关于顾离宥的痕迹都会被岁月磨平。
若是哪天顾离宥回来了,却没人记得他。
他的音容。
他的名字。
他的一切。
顾离宥只能无力望着人潮来去,而他却像一个隔世人一样。
荒唐。
可笑。
物是人非。
格格不入。
谢亦辞从遐想中怔然回神。
他觉得有些累了。
却不敢松下这口气。
散云山像是逐渐腾起了朦胧云霭。
他好像看见了楼外的玉枝寒梅开了花。
少年的他与顾离宥坐在那儿。
采梅煮酒,好不快活。
他看着顾离宥。
手指藏在袖下。
偷偷描摹着顾离宥的眉眼。
他看见了那夜的月光。
澄澈。
透明。
他好想把这一刻定格成永远。
然后月光穿透了顾离宥身影,打在他苍白而迷茫的侧脸。
鼻间缭绕的梅花清气与逍遥酒香,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味道。
甜腻冰冷的血腥味道悄悄蔓延开,一片寒梅攸的升腾起烈火,花瓣打起卷儿,顷刻间消失不见。
如一场幻烟幻梦。
谢亦辞急忙扯住顾离宥的衣袖。
没落空。
但那个少年的身姿一瞬之间开始抽条长大,稚嫩的面容长开,那双狐狸眼无端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凌厉。
饱含三分讥讽。
他听见了风穿过极寒幽谷的声音。
那个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一字一句的对他说:
“谢亦辞,你在空等什么?”
四周烈火在烧,谢亦辞却凉了个透。
他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眼泪被灼热的空气蒸干。
那火烧的愈发厉害,像是连了天。
顾离宥挥开他的手,缓步向后退。
他看清了。
散云山的玉枝寒梅不知何时变成了宵潮的林野山风。
顾离宥身后是崖。
魔气横生,席卷了火场。
一下子隔开了他与顾离宥的距离。
他望着顾离宥。
身后是被点亮的万顷林木。
顾离宥看着他。
身后是被黑暗吞没的无底深渊。
也是万劫不复。
天青色的光破开了黑焰,裹挟着天地罡气,如流星破空,掀起了壮观的金火,映亮了整个昏沉的林野。
映河山。
顾离宥的映河山。
谢亦辞看着他逐渐被魔气侵染。
白皙的脸庞爬上暗红色的魔纹。
风扬起他的墨色长发,衣诀翻飞。
映河山近了。
它对准了顾离宥的胸膛。
直指心脏。
顾离宥笑了。
他说:
“阿辞”
“该醒了”
谢亦辞没有看到最后。
他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观望四周,才发觉自己竟是睡了去。
人仍坐在同花皁阙喝茶的茶桌边儿上。
梦中所见的一切却让他胆颤心惊。
他粗喘了几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襟。
“阿辞”
有人在唤他。
唤的温柔。
他抬眸望去。
发现来人是魏戎。
魏戎一如当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揉了揉谢亦辞的脑袋,说道:
“阙儿跟我说你回来了,让我过来看看你,谁知道阿辞就在这儿睡着了。”
谢亦辞没答,魏戎猜道:
“噩梦便不要去想了”
谢亦辞怔然:
“魏哥”
“我梦见顾离宥了”
魏戎一时间没说话。
空气凝固了许久。
谢亦辞这才听到魏戎的声音。
他说:
“阿辞,第四年了”
是夜。
谢亦辞蹲院里。
挖开了那个埋了三年的秘密。
酒没找到。
却是喜忧参半。
他抿紧了唇,望向了玉枝寒梅外的两千长阶。
长明灯从遥遥阶下亮起。
点亮了长路。
也点亮了他眸中的星火。
有什么东西开始悄悄燃烧了。
谢亦辞奔走在长阶上
竹林草叶在他所及的目光之下飞速略过。
流云也藏进漆黑的夜中。
两千阶。
一千阶。
七百……阶。
他望见了。
望见了溪洲水潭。
望见了艳压桃花。
望见了长明灯芒。
望见了……
酒与离宥。
他在笑。
清风霁月。
恍如惊人。
他就站在那儿。
他唤。
“阿辞”
好久不见。
月光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