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帮老大当然不能穿着运动服外套,不然多没威慑力,所以小咸鱼毅然决然地进了更衣间。等她换好行头后,那三个保镖还没出来,于是少女便独自在店内乱逛起来。
窗外的天色有一点点灰亮,远处城市喧闹街道的棱线若有若无,混在云层里淡淡地浮现,有咕咕咕的鸟叫流转进耳蜗。
服装店的最里间地板上摆着好几垛纸页,一捆一捆的,摊开在近处的,是五线谱。厚厚的制纸和方桌一样大,纸面凹凸,纹路粗犷,纹与纹之间夹着真实的米褐色沉淀物与绛红色的印刷痕,像含蓄未开的莲花。
然后祁欢这才发现,角落里有一台老旧的钢琴。
黑色的漆面键盖早已落满灰尘,几个延长音柔音弱音踏板全坏了,连琴腿托木的位置都斑斑驳驳,看上去已有不少年头,侧板贴着一张纸,上面用约路比安大陆专用的文字写着[欢迎来客弹奏]。
顶盖上是一顶橘色的牛仔帽。
……
几年过去,她还能模模糊糊记得那人压低帽沿笑的样子。那是一个春岛,她和他随意来到了一处地方,随处开满了簇簇紫红的杜鹃花,他停在湿漉漉的石板地前,弯下腰拿起柜台中陈设的牛仔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唔……还是不带帽子更可爱。”
哭脸笑脸帽子,有些隐忍的笑容,棕色狼耳。
她当时说了什么?
忘记了。
掩映在重重春雨后面,尼龙牛仔布料的气味飘散在空中,少年去结账,她看着他的背影,黄色的帅气披风,皮影戏一样晃晃悠悠映在眼底。
画面朦胧。
祁欢伸手抚了一下琴盖,重重的灰尘瞬间扬起,留下两个指印。她抽回手,垂下眼眸看了看指尖,随即往前走了两步,坐在供人休息的小方凳上。
掀开琴盖,试探性地按下中音部的黑键。
低沉古旧的悠长乐声顿时响彻耳畔,没有调音,琴键也有些难按,但总体来说还是好的。
她想起凹凸世界音乐教室里的那台立式钢琴,学唱校歌时曾经听老师演奏过,后来为了躲嘉德罗斯也和安迷修进去呆了一会,那台琴的声音要更脆,更尖,更活泼。
少女抬起手腕,慢慢地落在琴键上。
更衣室的木门吱呀作响,舒缓的钢琴声流淌,是一首很老的情歌。格瑞扯着领带的手指松开了,他静静站在铁灰色的金属垃圾桶旁边,隔着满地的乐谱远远看过去。
她从来没说过自己会乐器,就连在学校统计爱好时也没提到过。
金阖上更衣室隔间的门,沿着琴声找来,看见格瑞正靠在门边。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黑发少女身着仿佛燃烧火焰般耀眼的红裙,波西米亚风格的设计,裙摆半搭在地上,牵牵绊绊的流苏垂在身侧,衬得她整个人像一朵盛放的玫瑰花。
祁欢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细嫩的脖颈上戴着银色的链子,背向窗台,逆着光,无数浮尘粒子漂在半空中。一头长长黑发的轮廓反而将过于鲜明的脸庞反衬得模糊不清了,双目过度莹润,金色溢出触目惊心。
那双漂亮得不似人类应有的手与黑白琴键互相辉映,唇角紧抿着,露出嘴边若隐若现的酒窝。发丝与发丝之间狭小的缝隙中,可以窥见眼下的一点泪痣。
直到一曲终了,那些如杜鹃花盛开的春天般的情绪从胸膛的空隙里褪去,像潮水渐次入侵大脑,但却不覆盖表面。
祁欢偏过脑袋,看见几个男生正站在门口遥遥地与她对视,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恰好落在眼里,在少女的金眸中点起一滩绚烂的火焰。
“你们好慢啊。”她说。
金眨眨眼,仿佛突然惊醒,感知一点点复苏。他顿了好一会才说:“祁欢你会弹钢琴啊,好厉害!我都不知道哎……”
嘉德罗斯领口的两粒纽扣没扣上,哪怕穿着西装都被弄成一种不良的混混模样。那双充满骄傲的眼望向黑发姑娘,他不耐烦地敲了敲木门:“就说不想穿……麻烦死了。”
——超凶但是超听话。
而格瑞则看着祁欢平静的眉眼,她的眼睛像是无尽的血池,冷漠高挺的鼻梁毫无所动,眉毛如同鸟雀细长的尾羽,长长的,消失在发间。
天花板有些漏水,偶尔掉下来一滴水珠,啪嗒一声。
少女拿起顶盖上的牛仔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扣在自己的发顶上。她回过头,光线在身后晕开,头发因动作浮动,扬在背脊,泪痣边飘着粒粒金色的微尘。
“我果然不适合戴帽子的吧。”
她就站在钢琴前,简简单单的,于一片光与影的交合中,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金诶了一声,马上摇头:“没有啊,明明很好看。”
就连嘉德罗斯都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哪怕平时再怎么喜欢怼祁欢姑娘,暴躁老哥本人对她的颜值都是没有异议的,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也就只有脸能看了。
然后少女突然咧着嘴笑了。
她经常笑,真实的次数却很少。他们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就好像整个春季世界的光与温暖都揉碎在脸颊,眼里装满了玫瑰盛放的馨香,弯弯的,看起来竟是那样幸福:“抱歉,刚刚想到初恋了。”
嘉德罗斯因为她太过直白的话,有那么一霎那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祁欢虽然曾提及有喜欢的人,可根本没有跟任何人透露。她这次坦然的态度让他们毫无防备,几个少年纷纷愣住,不知道该摆怎样的表情。
“当然,西装超级棒!”姑娘放下帽子,竖起拇指,笑吟吟地夸赞道,“本来以为会不合身,结果这不是很配嘛,看上去特别有保镖的架势!”
“小姑娘刚刚弹的是《Moony》吧?”老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祁欢惊讶地扭过头,看着店主褐色的眼睛:“大叔你居然听过?”
“怎么会没听过,这可是十几年前特别火的那位钢琴家的成名作啊,可惜后来因为车祸过世了,我就再也没见别人弹这首曲子啦……”老人晒得黎黑的面容上流露出怀念的情绪,他拿起门把手边的人造毛手巾擦了擦汗,“不知道你是在哪学的,谱子都失传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啊。”
“这样啊……”
欢姑娘轻轻关上琴盖,闪动着长长的眼睫朝他看了一眼:“是一个职业猎人教我的。”
“哎呀,就知道是职业的,既然这样,为了感谢让我这个老头子还能听到这首曲,它就送给你吧。”
说罢,老人将手里长得跟手电筒似的小灯递给她,微微斜向抬动双膝,将地板上的八段绸座垫往旁边挪了挪。
“是什么?”她接过小灯,左右打量了片刻,瞧见把手上有个红色的按钮,于是想都没想就啪嗒按下了。
“这是缩小灯,只有一次的使用寿命,还是年轻时我的老朋友从贪婪岛带回来的,据说是什么道具卡片……”
店主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束黄光直直照向原本站在角落里的三个少年,强光刺目,在虚幻朦胧中,似乎有什么黑影瞬间变小了。
老人默默看看祁欢,又默默看看房间角落:“……所以你怎么不听我说完呢?”
小咸鱼懵了几秒后破罐子破摔:“你总结得很精辟。”
“好在只有二十四小时——”店主边说边回头,脖颈一转动,赘肉便无处可躲,于是堆叠成三段挤向肩头,“今天过去就会恢复了。”
祁欢捂着额头,颇为无奈地走过去,茶褐色的壁龛墙上正娴静地挂着一副用淡淡线条勾勒出来的山水画轴,画轴下方立着一只青瓷瓶。而那三个无辜男生正呆在瓶底的十字型标识旁,仰着脸用默然的表情看她。
“好小啊。”
她感叹完用食指与大拇指拎起最右边嘉德罗斯的衣领,金发色的少年只有十厘米左右,他一边疯狂挣扎一边胡乱乱踹,嘴里大概还在不间断地骂人。
有点可爱。
像手办一样。
祁欢少女把嘉德小小斯放到掌心,马上又提起另外两人,同样塞进手里。小金宝看上去泫然欲泣,委屈地抱着膝盖坐在她的指缝间,耷拉着脑袋很没精神,以及变成格小瑞的男孩子满脸迷茫地扶着她的指腹,使劲仰着脑袋往上看。
“小姑娘以后做事情别这么冲动啊,在友客鑫这种地方可得小心点。”老人重新戴上老花镜,悠悠叹气。
小咸鱼正忙着用手指戳嘉德罗斯玩,闻言随意应了一声:“谢谢啦老板,很有趣,我会珍惜这次机会的!”
菠萝头小人嘴都快要气歪了,只可惜小小的一个只剩可爱,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
小恶魔祁欢得意洋洋地按住他的脑袋,啪得对准少年的脑门就是用力一弹,嘉德小小斯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弄得晕头转向,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她的手心里。因为还不习惯这幅身体,折腾好一会他才怒气冲冲地爬起来。
“你也有今天啊暴躁老哥,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之即来的便是某人猖狂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