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嗒——”
“嗒——”
秒针在腕间不慌不忙地走着,一圈,又一圈。
走廊长长的,干净,也很安静。
静的压抑。
尽头的门紧紧关着,门上红灯亮着。亮成一团火,烧在人心口上,发着烫。
靠近门的地方有条长椅,高大的男人弯腰缩在上面,胳膊撑着膝盖,用力攥着头发。
他的头深深地垂着,看不清神色。
远处来来去去的人影偶尔瞟一眼,或怜悯或漠然。
疼痛在别人身上发生,当然可以漠然置之。
门开了。红灯没有灭。
男人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冲向走出来的医生。
“病危通知书,家属签一下。”
这是个年轻的医生,眼神里还带着同情和怜悯。
男人的脸唰的白了,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他的脑子里嗡嗡炸响,像有谁在他的骨血里安了一把炸药,炸的他尸骨无存。
他在心底拼命地嘶吼,理智却指挥他面无表情的接下了那张薄薄的纸。男人茫然地低下头,掌心薄薄的分量,白纸黑字,字字分明。
他的手抖了起来,接了几次都没有接住医生递过来的笔。
那只笔“吧嗒”掉在了地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响,像某种沉闷而尖锐的东西,狠狠砸在了心上。
他缓缓蹲了下来,掩着面,呜呜的哭泣。
像失去灵魂的悲鸣。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夕阳已去,温度一点一点降了下来。
没有任何前兆,这般电闪雷鸣。
白色的保时捷一连闯了三个红灯,在一个路口处险险擦着巨大的货车而过。
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孟哥别急,马上就到了。”开车的是个年轻后生,五官俊朗,却也难以压下此刻眉目间的戾气。
风驰电掣,目无章纪。
停在医院门口时,车都已经废了。
雨还在下。甚至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车上的人隔着雨幕,仍然可以看见外面人山人海,扛着短炮长枪。
这么大的雷,也不怕劈了脑门。那后生狠狠摔上车门,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孟哥你先上去,我在这儿挡着。”
那后生迈着长腿就往前走,丝毫不在意这大雨。
一路也没开过口的青年在他身后嘱咐,“你小心一点……”
后生点点头,冷不防却听到了他孟哥带着哭腔的嗓音,“对不起,孟哥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后生顿了顿,也没有回头,挥了挥手,“……上去吧,你……你也不要太自责。谁也没想到,那女人…”
雨幕密集盛大,掩去了最后那句血淋淋的话。
还没走几步,就有一堆人围了过来。后生回头看一看,那青年已经安全的离开了,这才放心的应付面前这帮孙子。
呸!一个个咸吃萝卜淡操心!
“秦先生,请问您为何会冒雨前来,是有什么内幕吗?”
“秦先生,请问您对于这次的事件有什么看法呢?”
“秦先生,传闻所说的恋情是否属实呢?”
“秦先生……”
“秦先生……”
乱七八糟的话筒就着雨水轰向面门,听的秦霄贤脑壳疼。他抬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一点,借着台阶和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的发言:
“本次事故原委尚未查清,多谢大家的关心,还请大家耐心等待,集团一定会给出一个答复。”
“至于传闻中所说的事情,请大家不要轻信谣言。”
“因为只有当事人,才有资格回答。”
那看起来有些羸弱的背影,在雨幕浩大的背景下,居然格外坚不可摧。
整整一夜的雨,浇得人头顶都渗着一股阴云。
医生冷着脸赶人,“现在还不允许探视,家属明天再来。”
三个大男人沉默的往外走。
手机在兜里震起来,秦霄贤摸出来看一眼,“你们怎么还没到?”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我们还在这没走呢!”
“你走哪儿去了?”
“什么民辉医院!明辉!市中心的明辉医院!你三叔家里四婶的大表妹的表舅舅的师兄是院长的那个明辉医院!”
“我去,是不是你亲舅舅啊,医院都能走错。”秦霄贤挂了电话,一个人嘟嘟囔囔。
另外两个人已经走远了,秦霄贤赶忙快步去追他们。
路过楼梯口,差点没和别人撞上。
“我去——唉?怎么是你们两个?不是,你们两个怎么才来啊?靠不靠谱啊你们。”
秦霄贤站住脚,叉着腰和两个大小伙理论。
一白一黑,这俩人到登对得很。
“还不是大楠一进门就嚎,连嚎了四个床位都没找对人。把人病人给吓的。”先开口的是稍低一点的小伙,精精神神的长相,眼尾还有一点红晕未消。
“呸,黑子你讲不讲理,要不是你带错路进错病房,小爷至于这样丢人现眼吗?”高个子的男孩眉眼温柔,眼睛红通通的,显然是刚哭了一场。
哦,可能还不止一场。
秦霄贤无语了。
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啊。
个顶个的奇葩。
也就他秦小爷重情重义帮衬着,哼,二爷醒来一定要好好告上一状。
秦小爷在心里默默的记账,一边对面俩兄弟叽叽喳喳的争论,一边看着前面两个人走远。
神色晦暗不辩。
两个大男人沉默的坐在花坛边上,气氛凝重。
脚步匆匆的行人偶尔瞥来一眼,来来去去,车水马龙。
无人放在心上。
孟鹤堂自认不是逃避责任的怂包软蛋,此刻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事情因他而起,闹到了这个局面,他也不知该怎么收场。
他有些无力的握拳,心下踌躇。
“孟哥。”
有人在耳边喊他。
孟鹤堂抬起头,正对上杨九郎的眼睛。
一向嚣张任性的公子哥仿佛一夜间被抽去了所有傲骨,眼睛血红着,是一只困于囹圄的幼兽。
“孟哥,他会好起来的,对吧?”
“对,会好的。”孟鹤堂用尽心力控制着自己,让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颤抖。
“他那么信守承诺,他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高大的人把自己蜷在花坛的石台上,雨后的石台冰冷彻骨,他却浑然未觉。
“……”孟鹤堂看着他低垂的头,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九郎……”
“哥,事到如今,你们还打算瞒着我。”杨九郎的声音闷闷的从胳膊间传出来,“我知道的。”
孟鹤堂抬手偷偷把眼泪擦干,涩着声音开口, “九郎……”
“孟哥想说什么?”杨九郎突然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孟鹤堂从来没见过的狠劲儿。
“我……”孟鹤堂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眼前的人如此陌生,或许隐藏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只以假面示人。
还有什么好说的。
气氛就这样凝固了起来。
“孟哥,我不问别的”杨九郎站起来,背对着他,“可是辫儿哥受的苦,方霖霖必须一件一件偿回来。”
“我做不到宽宏大量,也不想宽宏大量。”
“我爱他,我不可能看着别人伤害他。”
“我宁愿现在躺在楼上的人是我。”
“他现在很疼,很难受。”
“我恨不得让伤害他的人去死。”
昨夜雨大风急,今晨也无暖阳。只有呼啸的风携裹着冷气,一丝一缕窜进骨骼。
孟鹤堂的指尖陷进掌心,尝试着开口,“九郎……霖霖她……”
可是话到嘴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能为她开脱什么呢?
说不要怪她,说这件事迟早要来?
说她是小孩子心性?说她单纯善良无辜?说她不是故意的?
还是说她只是爱而不得?
说什么呢?
还说什么呢?
错了就是错了,被她伤害了的人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一个人承受着痛苦。
她和他都没有资格去请求原谅。
孟鹤堂看着杨九郎走远,好久好久才慢慢的站起身来。
这天气太冷了。冷的人总想要抱住一点什么。
可是身边什么都没有。
连树叶子都打着旋儿跌进泥土的怀抱里。
“孟儿,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和我说。行了行了,知道你难办,我俩明天就回国。你要顾得上,就来接一下,顾不上我俩就自己回去。昂,就这样。”
“嘟嘟嘟……”
孟鹤堂挂了电话,转过头去看仿佛近在手边的人。
玻璃墙上没有一丝杂尘,目光穿过,还看得见输液袋里的液体一点一点落进他的身体。
三天了,他还没有醒。
秦霄贤他们几个轮班来看他,杨九郎更是吃住都待在了医院。
几个孩子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到底是自己自负逞强,总觉得算无遗策,到最后还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孟鹤堂在心里狠狠的骂自己。
走廊另一边的人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孟哥,我舅舅命大,你别自责。过了这个坎儿,他以后就顺了。”
孟鹤堂也不想让别人平白再担心自己,点点头,“那边……”
“放心,老秦盯着呢。”郭麒麟挠挠头,发丝柔顺,还是一副少年样子。
“好……”孟鹤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怔住,没有在说话。
半响,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大林,我……我能不能求你个事……”
郭麒麟还没来得及说话,杨九郎就站了起来。
“你要是想让我收手,想都别想。我没有动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孟鹤堂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郭麒麟眼见这两个人气氛不好,马上出来打圆场,“哎呀,自家兄弟,自家兄弟。好好说话,好好说……哎……”
杨九郎的眼睛仍旧是血丝密布,红的让人心惊。
他一把拽住了孟鹤堂的领子,恶狠狠的开口,
“孟鹤堂,你还想给她求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天在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让她身败名裂!因为她该死!”
“你以为大林撤诉她就可以逍遥了吗?我告诉你,她逃不掉的,我要她一样一样偿回来!”
“孟鹤堂,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好伟大啊?啊?!你转头自己看看!那是和你从小长到大的兄弟!他现在还躺在床上!命都快没了!”
“三十张病危通知书!三十张!你还是不是人啊孟鹤堂!你居然还有脸说那是你兄弟!你有心吗?你居然还给那女人求情!”
杨九郎情绪越来越激动,他攥紧了拳头,猛的揍了上去。
孟鹤堂垂着眼帘,一动不动,任由他打。
郭麒麟急的跳脚,这俩人什么毛病,好好说着话就打起来了,拉都拉不开。
直到护士喊来了主治医师,杨九郎才愤愤扔开了孟鹤堂的领子。
“……她得偿回来,天下没有这样的便宜事。”
“你要是觉得你做的没错,那我也不说什么。但是同样,我也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
孟鹤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沉默的听着杨九郎的话。
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一视同仁撒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可是他却觉得冷。
好冷,比那一场大雨更冷。
孟鹤堂曲起指节,缓缓在玻璃上叩击,“大林,你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