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别苑,宁静如墨。
“大祭司让你来的吗?”
竹叶青负着手,站立在阳台前。清冷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一半的影子寥落地投射在地,另一半则挡在了那名绿铠的异族少年的身上。
“不是。”少年晃了下身子,走出阴影。“我自己来的。”
竹叶青微微颔首,轻叹了口气,神情显得无奈而阴郁,似乎还带上了些许愧疚。他转过身来,朝少年走去,道:“时候要到了?”
“我们不知道,”少年泠然应声,深沉而幽静的双眸直盯着竹叶青的两眼,“这是您该知道的。”
“依旧是一片模糊?”
“是的,一片模糊,”少年回答,“‘“他”的未来,是无法勘测的模糊一片;只有末了的时刻,才能从模糊中窥见那条指引命途的光路’。”他吟诵了一句预言里的话,将目光从竹叶青的脸上移向夜空中的月亮。那道竖向的眼眸微微张开,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时候......时候,又是什么时候......”竹叶青皱了皱眉,转身重回原地,握住栏杆,“毁灭......或者拯救......究竟在什么时候......”
少年上前,稍稍扭头看着竹叶青的脸。那张沟壑崎岖的面孔显露着凶意,哀戚的神态反像是忸怩的故作慈悲。冷,阴冷,如同深海海底一样的冷,是可怖的、残酷的、血腥的......眼前此人给予他的感受与二十年前一般无二。
二十年前他就不愿相信他会是预言里的那个人;二十年后他依然不想相信。
“也许等我拿到钥匙,就会知道了吧。”竹叶青怅然说道。
“相信您心中的指引,它会带您找到答案。”少年平静地说道。
“你们,会帮助我的,对吗?”竹叶青问。
“‘永恒的誓约,直到这个时空的终结’。”少年答。
竹叶青欣慰而感激地看向少年,淡淡一笑。“古参依以,请你代我向大祭司问好,”,他抬手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并转告他,竹叶青一直循着心底最深处那个声音的指引,走在理解并掌控【世界式】的路上。”
“......”古参点头回应,向旁边迈了一步,跟竹叶青拉出一段距离。他不喜欢这个人触碰他,也不喜欢这个人用“依以(弟兄,毕摩部落语)”这样亲近的称呼叫他。
“地源之力的事,也请他放心。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竹叶青继续说道。“这是通讯器,希望你能带回去给大祭司,以便我们日后的联系。”
“大祭司不会使用的。”古参看了竹叶青手中的那个机械盒子一眼,“您要相信,我们会在合适的时候作出合适的回应。不需要这个。”
“不使用就不使用,但还是希望你能带回去。”竹叶青笑道。“细细想想,我跟大祭司也很多年没有再见面了......”
“该见的时候就会见的。”
“古参依以是下一任大祭司?”
“......未必,”古参沉默了一下,“现在,更可能是子朴。”不过无论是他还是子朴,部落的运作都不会有什么不同。他们族人聚居在那片古老的秘地,千百年来守护着那个秘密,一直等待着,预言的一步步应验。
“因为你私自离开了图兰秘境?——只是因为感受到地源之力的异动?”竹叶青追问道,“为什么如此着急?毕竟大祭司他——”
“我不想等下去了。”古参打断了他的话。“我想亲眼看看,【世界式】重启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轻轻一跃,立在栏杆上。“为什么,【世界式】要在这样的世界里重启......”
“那么,你还要回去吗?”
“我会把您的话还有这个,”古参摇了摇手里的通讯器,“带回去。之后——”
“来我这里。”竹叶青邀请道。
古参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那时再说。走了。”他伸展开翅膀,跃下阳台,很快地没入那片幽暗的树林里去了。
竹叶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低头看了看另一只通讯器。
“带回去吧。这样,我就知道你们的确切方位了。”
他轻巧地哼笑了一下,转身走到书桌前坐下。
“出来吧。”
书架侧旁的幕布被拉开了。桑杨沙走了出来。
“大人。”桑杨沙行礼。
“再次见到自己的族人,有什么感想?”
“桑杨沙只是神殿守护者,无根无源,没有族人,”桑杨沙答道,“只追随效忠预言之人、听从预言之人的命令。”
“这个古参,你怎么看?”
“他不信任您。”
“他会成为我的阻碍么?”
“您知道的,桑杨沙看不到未来。”
“他的能力很强,对吗?”
“每代大祭司候选人,都是族里拥有极强预视能力的人。在接受大祭司传承之后,他们就会与世界建立起某种联系,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的一呼一吸,知晓万物的来处,也可以察看万物的去处。”
“然而,拥有如此能力的历代的大祭司就这样默默地留守在那片秘境里,一直等待预言之人的到来。呵,真是可惜。”
“毕摩部落是【他】特别播撒的【种子】,是【世界式】的异常参数。他们自始至终知道自己的角色定位。只不过是无声的代言人,替【他】察看这个时空的沧桑变幻,而无法有所作为。所以,他们只能成为记录者和等待者,只能希望‘他’,也就是您,可以带领我们阻止【世界式】的重启。”
“哼,【世界式】的规则的确应该掌握在我们手里。”竹叶青冷笑一声。“铠甲元昊对地源之力一知半解,竟还敢妄图拼凑得到全部的地源之力。呵,可笑,可笑......”
“大人放心,铠甲元昊活不了多久了,”桑杨沙说道,“此次您设计让地源之力昭示于三域,一时间更逗得铠甲元昊心惊肉跳、魂不附体,凭他现在的情况,恐怕连明年的骑刃王交流赛都难以出席。”
“唉,铠甲元昊啊......他一着急,就该步步错了......”竹叶青得意地笑道,“不过,铠甲元明此人,倒是可以有另外的作用,暂且先不动他。”
“是。”
“你的小九怎么样了?”
“那天被古参吓到了,不过现在已经安抚好了。您放心。”
“嗯......”竹叶青用手支撑着脑袋,略略一点,“桑,还有什么事么?”他抬眼瞟向桑杨沙。
“大人,”桑杨沙的面色沉重起来,“当年色盘山上,是属下办事不利,没能完全清除纹柒公爵一家,留了个尾巴。”
“罢了,毕竟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保姆会把孩子带出去,”竹叶青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况且我们前后搜查了那么久,也都没有发现那个孩子,这不全是你的责任。苗纹纹如今跟赤焰七星他们混在一起,也算是个巧合,更与你无关。并且她的存在,现在反而于我有利,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了。所以啊,桑,不必在意此事。”
“是,多谢大人。那么,属下告退。”
“桑!”
桑杨沙转身。
“你们,跟魔鬼队不一样,”竹叶青说道,“他们是只能被抛弃在旧世界的躯壳,而我们,才是可以踏进新世界的灵魂。”
桑杨沙稍稍一怔,随即回以微笑,屈膝,行礼:“是,唯愿您康乐。”
月光从阳台口移开了,阴影渐渐爬上竹叶青的脸,遮住了他那意味不明的面容。门后的黑暗隐没了桑杨沙的身影,也隐没了她那副同竹叶青一样的、模糊难辨的神情。
“你到底是谁?”
古参又遇到了那个人。
高大的鹅掌楸上,那个黑色铠甲的男子蹲在一根细长的树枝上,斜斜地垂在他眼前。树枝轻微地上下摇晃着,好似轻巧的跷跷板。男子面容清秀,略有些苍白,左眼角处有一个弯月状的印记,他歪着头,调笑般地盯着古参。
他不像个人。
他像个幽灵。
“用你的眼睛,看看啊。”男子指指自己的额头。
“我看不到,”古参的语气有些低沉,“你是第一个,我看不到过去的人,也是第三个,我看不到未来的人。”他的过去,空空荡荡;他的未来,跟他们一样,模糊一片。
冷风吹动了地面的树叶,摩擦出苏苏沙沙的声响。古参的细长的触角在风中飘动着,映在地面的影子好像在撩拨着地面上的那些碎叶,有些可爱,但又显得有些落寞。
“你是谁?怎么到图兰秘境的?又为什么给我带路、帮我出去?”
“......”男子不答,露出一个颇有些天真的笑来,“第一个人是谁啊?”
“第一个人?”
“那个没有未来的人。”
“他......”
古参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狂风暴雨、雷电交加的夜晚,那个蹬在骑刃王上红铠耀眼的人......
“他将乘着飞龙的坐骑,擎着震耳耀目的雷电,在风暴中冲向曾经的誓约之地。他高声呐喊着,要唤醒沉睡在地底的勾连生与死的武器——”
“拉住我的手!”
那人攀住骑刃王,低低地侧下身子,朝他伸出手去。
“轰!”
在他伸手过去的瞬间,一道惊雷猛地劈下。
“咔!”
参天的古树折了腰,焦焦然倾倒而下。
“好!抓住你了,小家伙!”
红铠男子一把将他捞起,抱在怀里。
“别怕,没事了。”
他怔怔地瞪大了三只眼睛,怯怯地盯着那个男子。
“嘻嘻。”
男子双眉轻扬,两眼一弯,对他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
“跟我进来吧。”
于是,两个人,一台骑刃王,在那场罕见的自然灾害中跋涉了三天。
三天后,那男子把他送到了部落的入口。
“嗯......你们部落的人不太欢迎我,我就不进去了。”
“不,跟我去。”他死死地抱住男子的手臂,要把他往部落里带。他坚信自己见到了那个预言里的人。“我们一直在等你。跟我去见阿普(爷爷,毕摩部落语)!”
“诶诶诶,别啊!小家伙,我真不是你说的那个‘天神’,”男子笑着蹲下来,抓住他的肩膀,“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你瞧啊,我这脸上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呢。你说,真天神难道是会受伤的人吗?”
“可是......”
“抱歉啊,我是为了让你听话一点,才那么应承下来的。我不是天神,也不叫天神。我叫赤焰鸣鹤,这不是天神骑,是我的龙战骑。”赤焰鸣鹤说着,捏了捏他的肉乎乎的小脸。
“我到这里,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你们的大祭司。不过他不想见我——当然,估计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我想问什么了——所以啊,我在遇见你之前,可是被你们族人追着打出来。我可不想再进去、再被打一次啦!”
“不可能的,你是那个人,”他坚信不疑,“跟预言里的一样,一模一样!不对,阿普没有见到你,不作数!他们不喜欢外面的人,总是要把人赶走。你跟我去找阿普好不好,我带路,没问题的。我们真的一直在等你!”
“......”赤焰鸣鹤皱了皱眉,颇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那好——”
“呜——呜——呜——”
浑厚的号角声从那幽静的深处传来,嗡鸣着,震撼了整个丛林。
“好你个入侵者,还敢回来?!”
飒飒的几阵凉风吹过,两台重工制造的刃甲车便出现在了眼前。
“诶,打住,”赤焰鸣鹤起身,举起两只手,“哪里入侵了?你们看清楚,我跟你们部落的这条分界线可还离得有一只脚的距离呢。大哥们年纪不大,怎么还老眼昏花了?——我是给你们送孩子来了。”他朝古参努努嘴,继而一个翻身跃到了龙战骑上。“小家伙,走啦!”他冲他一眨眼,跳进了驾驶舱。
“天神”和“天神骑”走了。
那个预言里的人,走了......
“快拦住他啊!”他猛地朝前扑去,想要抓住那一道残影。
“诶?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拦他?”其中一个青色铠甲的男子抱住了古参。“快跟我们回去!”
“就是啊,三天了,大祭司都无法推测你的方位。直到刚才听到这边有声音,我们才过来看看的。”蓝色铠甲的男子搭腔道。
“当然推测不了我的方位啊,因为是‘他’啊,是‘他’!”古参挣脱了那青铠男子的束缚,“因为,‘“他”的四周模糊一片。’”
“呦呵,不愧是我们未来的大祭司啊。古参,你已经知道‘他’回来了吗?”蓝铠男子笑道。
“啊?”古参不明白。他们不是把他赶走了么?
“听到刚才的骨号声了么?大祭司在召集我们。”青铠男子拉起古参的手,抬头望向部落的深处。“他要告诉我们,‘他’回来了。我们的等待,结束了。走吧,我们去见‘他’。”
古参在誓约之地见到了他们口中的‘他’。
竹叶青。
一个第一眼就让他感到可怖的人。
但他也同样看不到这个人的未来。
“阿普,他的过去,很肮脏。”他悄悄地跟大祭司说道。
“阿普?”大祭司用质疑的眼神看向他。
“啊不,大祭司。”古参忙改了称呼。“但,大祭司,他的过去,很肮脏......”
“......”大祭司没有即刻应答,只淡淡地笑了笑,握起古参的手,“所以,你认为他不是‘他’?”
“‘他’会杀人么?”
“‘他’杀过很多人。”
“可‘他’不会杀不该杀和不必杀的人。”
“如何定义不该杀和不必杀呢?”
“为了......为了我们?”
“也许,他过去的肮脏,也可以是‘为了我们’?预言,没有出错。古参,沉下你的心,把你的眼光放得更长远些吧。很多事,你需要更多的体会。”
“不,不对,应预言的不是他,我看到的那个人不是他!”古参几乎要喊了出来。“阿普,前些天有个红色铠甲的人来找您,您到底有没有见他?!他才是那个应预言的人!”
“我知道。”
“您知道?您让人赶他出去的?”
大祭司顿了一顿,缓缓开口道:“他与他,是镜子内外的两个世界。一个为真,一个为假;一个为实,一个为虚。他们的未来,均是一片混沌,我都无法看透。”
“您无法看透?那您还认定他——”古参指了指誓约之地中心的竹叶青,“是真的‘他’?为什么您不看看另外一个呢?!”
“镜子的世界,一面为真,一面即为假。只不过——”大祭司指向那缠绕在扶桑巨树的花藤,“预言的指针指向了他。那人来寻我之日,紫铃云昙全株凋萎,而这个人的出现却让它重新焕发生机,花开满树。”
“花开满树......”这个人长得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让花开满树的样子。
“子朴,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古参看到子朴在朝自己发笑。
“......”子朴点点头,用手势做了回应:“他像是个会把花都养死的人。”
“对啊。”古参笑道。“阿普,这次,我更相信自己......”
然而,赤焰鸣鹤死了。
古参没有任何理由再去相信自己。
“我叫赤焰鸣鹤......”
“他叫赤焰鸣鹤,一个再也不会有未来的人。”古参抬眼看向黑铠男子。
“哦,原来是那个人尽皆知的‘死人’。”
“请你尊重逝者。”古参看向他的眼神透着不悦。
“可他的死因也确实不体面。”
“......”古参无话可答,“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谁?”
男子一歪头,翻身从树上跳下。
“我是谁?小子,”他上前两步,捧起古参的脸,“回去看看吧,回去,你就会知道了。”
“什么小子,放开!”古参用力掰开他的手,向后退了几步,“我可有三十多岁了,比你大,小子!”
“哼~”男子笑了笑,又朝他走了几步,“毕摩族人的生长速度要比一般人慢上许多。呵,三十岁?就还是个毛头小子嘛。”
“十多岁了?呵,可你不就是个小娃娃嘛!”
古参一时有些恍惚,似乎听到了那句尘封已久的调侃。
“你——”他一抬头,却发现那黑铠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回去吧,你会在那里找到你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