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忌惮贵族,却又要保守贵族……国王忌惮强者,却又得利用强者……嗨,所以我说,国王真是天底下最累的职业……因为不得不那么矛盾,所以就不得不痛苦……”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没有人在背后操纵?”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想法、你的意识、你的所作所为、甚至你的一切都不是你的而是其他某个人的?你有没有想过,你从来没有纯粹的自己?”
——————
“......那是六年前的一场人造灾祸,因为发生在当年的阳历九月九,所以名之为‘双九之祸’。这场灾祸牵连甚广,始作俑者是一个野心膨胀到无以复加的贵族。龙尊,其实是那场灾祸的受害者,但、他的良心却让他不得不背上一副复杂而沉重的枷锁。解散魔鬼队,是他解放自己的第一步。”
灵山之上,师门依旧。看着眼前熟悉的房屋,龙尊的眼前不禁浮现起在这里度过的种种。他十二岁拜鬼王为师,跟随这位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刃王强者精进骑刃王技术,一学便是六年。下山后,他组建了魔鬼队,又凭借一台龙尊骑横扫整个骑刃王界,万众瞩目、名利双收,成为了那个时代的不败神话。
“纹柒流,当时魔鬼队的二把手,也是甲虫王国纹氏家族中的一员。担得起高手如云的魔鬼队的二把手,可以想见纹柒流的实力也该有多么强悍。而在骑刃王界——或者可以推广到任何一个领域——那就是,强悍的实力往往要跟膨胀的欲望相勾连,两者互为彼此的强化剂。一个强大的骑刃王车手,几乎无一例外,总是渴望着更崇高的地位、更显赫的声誉,企求掌握更大的权力。”
作为誉满全国的骑刃王高手,鬼王却似乎没有留下太多传承的打算,他不公开招收弟子,但也对拜师的车手来者不拒。然而尽管如此,能够入得了他的法眼、被纳入门下的至今也不过三人而已。在路过自动化桩台训练场的时候,龙尊终于见到了鬼王新收的第三个徒弟,一个眼神冰冷枯寂的姑娘。听闻这姑娘从前是在一个黑帮组织当打手,明明尚未成年,但却已经不知道干过多少带血的勾当,后来黑帮团伙被竹叶青剿灭,这姑娘凭借未成年的身份免过一死。最后,竹叶青耍了些手段坐实了她在劳改中“猝死”,随后便让魔王把她带到了灵山。
“龙尊本就出身甲虫王国的骑士阶层,在成为骑刃王界第五位全满贯冠军后,自然而然地被国王授予了属于那个阶层的最高荣誉——甲虫王国荣誉金骑团的团长。可惜龙尊的存在妨碍了纹柒流计划的开展,于是这个聪明人凭借身份的便利成功让国王怀疑龙尊跟纹氏家族私相授受,有不臣之举,进而逐渐疏远龙尊和纹氏家族,甚至在双九之祸爆发前夕,龙尊已经被下到了监狱之中。”
他再次见到了师傅,那个永远微微带笑、显得镇定自若,永远只凭自己的喜好行事、目空一切的威严男人。他行礼,站定,用极其复杂的眼神远远望着恩师。
“国王在九月九号那天出巡。而时任荣誉金骑团副团长的纹柒流则负责贴身保护国王。至此,一切都在按照纹柒流的计划进行。他早就派人埋伏在途中,等时机一到就现身杀死所有随行的人并劫持国王。他们成功了。”
龙尊终于问出了那个疑问。他看着师傅的眼睛,内心感到痛楚。他不愿相信恩师竟会欺骗他,就像当初他不愿相信纹柒流会陷害他、会谋反一样。
“谁也没想到,纹柒流竟有那样一台诡异的骑刃王,谁也没想到,那台诡异的骑刃王竟能顷刻间造成那么大的毁灭。当时的纹柒流简直是一只要把一切都吞噬干净的魔鬼。而更令人迷惑的,却是魔鬼的追随者竟也有那么多......”
鬼王淡淡地对他笑了笑,脸上的细纹深陷下去。他轻点扶手上的一个按钮,一道开口霍地在地面拉开,于是他就带着龙尊向下走。
“为了救出国王,避免甲虫王国陷入战争的苦海,我协同纹氏家族从监狱里把龙尊劫了出来——没错,直到那个时候,他们还在坚守法令,‘没有国王的旨意,我们不能放他出狱’——果然,我没有押错,那时能战胜纹柒流的只有龙尊。而,纹柒流的失败或许也跟那台骑刃王有关,他后期的虚弱显而易见......纹柒流败后自杀。再后来就是所有人都清楚的,军队、金骑团、大家族以及一些仗义执剑的人一起消灭了反叛者。”
他们慢慢走着,不发一言,整个幽深的通道里唯有脚步踏在石阶上的声音。
“受惊的国王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龙尊、还有纹氏家族的几个人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国王在刚被接回来时候,精神状态很差,就像疯了一样。他对身边的一切人都显示出厌恨和恐惧,这不仅表现在他的神态表情上,也能从他极其矛盾的行为里窥见一二。他亲自对我们道谢但随后把我们关进监狱对我们进行严格的审问,他对营救他的所有人表示感激并承诺奖赏但随后以‘等待封赏’的由头把他们留在钢之城、限制出入。”
寒冷的地下室里摆放着三台骑刃王。龙尊认出了中间那辆正是纹柒流当时所用。他不禁攥紧拳头,痛心而迷惑地看向鬼王。
“国王病愈后,不久就释放了我们,召开表彰会对所有冒死救驾的人作出表彰,该有的名利禄位也都一一地赏赐下去。对纹氏家族,国王甚至决定与之联姻。但经此一事,龙尊的心境起了转变,他主动辞去金骑团团长一职并放弃了所有其他封赏,随后又解散了魔鬼队。在别人看来,龙尊似乎是消沉下去了,但他们却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算是‘笑到最后’的人竟落入了失败者的状态。”
“那么你呢,”赤焰尘风询问道,他的目光始终平静地落在铠甲元震的脸上,“铠甲元震,你理解么?”
铠甲元震剑眉轻皱,轻叹一声,他不禁暗自感慨人心的欲望和猜忌究竟会有多么可怕。
“不论他的心境起了怎样的变化、是什么引得他不得不去好好思考一番,这个选择,对他来说都是正确。国王,我想,再也不可能信任任何人了,尤其是——像龙尊那样强大而又有追随者的人,他恢复他的地位以及给予其他人荣誉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贤明形象。他早晚都会把龙尊赶出去、赶到离他越远越好的地方,就像现在他在用各种手段明里暗里打压贵族和其他一些大家族一样。”
“你很清楚甲虫王国的情况。”赤焰尘风这么说道,“的确,再清楚不过了。”此时此刻,他想到了龙尊,想到了国王,想到了整个甲虫王国。
龙尊的“消沉”,本质上是他对灵魂的涤垢。他无法接受自己视为弟兄手足的队员、一手提拔出来的部下,为了达成那个目的而陷害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竟没能提前发现一切并阻止他犯罪作孽,无法忍受国王的虚伪与猜忌,无法面对贵族的麻木不仁、见风使舵......他真正地清醒起来,却发现一切都荒诞不经、令人痛苦。
他突然想要放弃骑刃王,放弃这个他热爱了一生的事业——骑刃王算什么呢,继战场上的杀戮工具后再次成为争名逐利的利器,并且作为前者的功效依旧存在,满身戾气、满身鲜血、满身铜臭,它不具有任何光辉的色彩,只能让人们为它发狂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是了,骑刃王,就是如一切兵器一样的工具,这是世间赋予它的唯一意义。
骑刃王车手存在的价值究竟是什么?龙尊将要花去一生的时间追寻它的答案。
“那么,纹柒流的骑刃王,您知道它的来源吗?”铠甲元震问道。
“你来问我,但其实,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吧。”赤焰尘风回答。
铠甲元震颔首,神情颇有几分不忍,道:“现在,他应该正在验证那个答案。”
灵山底下的三台骑刃王,一曰龙雀,一曰瑞麟,一曰螣蛇。纹柒流当年使用的正是龙雀骑。这三台骑刃王本是圣域的骑刃王,被锁在圣域镜湖之下,包裹在岩石之中。直到那个研究人造骑刃王战士的团队试着动用地源之力之时才偶然把它们发掘出来。
这是三辆极其与众不同的古老的骑刃王,在经过长达半年的修复之后才向世人显露出它们原本的样貌,依据外观形态被命名为龙雀、瑞麟和螣蛇,但它们的来历却无从考究,而同位素检测表明它们至少有四五千年的历史。
上古时代尚未有文字流传,而研究者也只能从那时留下来的一些残损的壁画上推测出他们野蛮的生活痕迹。至于如此精细、甚至不输于当下的制造,实在不可思议,不,应该说——完全不可能。
除非,承认现今关于历史演进的论断存在错误并且诸如《上古史》、《复周历》、《黄曛记》之类不知由哪些游手好闲的人撰写的东西反倒含有某些真理——
昆虫大陆的历史不是连续的,这个星球、这个世界的历史也都不是连续的,并且存在独立于世界之外的某种力量在影响、在引导、在推动某些事件的发生和展开。不同的历史阶段被强硬地斩断了相互之间的联系,就好像每次试验失败后试验结果被全部抛弃、试验者从那片试验田上重新开始一样,使得无论多么博学多才的研究者也无法找到每段时期的开始与结束,更无法解答如何而有、为何而有、何以为此的问题。
自然,并不自然;【他】,是存在的;世界式,确有其事。
这个发现令研究者恐慌,而那三台骑刃王更其可怖。它们即使静静地立在那里,就足以使人神魂颠倒,让他们生发出一种不顾一切也要得到的疯魔般的渴望。它们似乎是有灵的,并且异常强大,几乎摆脱了驾驶者能力的限制,反倒成了驾驶者的主宰、奴役驱使他们,蚂蟥似的吸收消耗他们的精力和生命,可那些深陷其中的人反倒沾沾自喜,为自己的强大感到十足的满意,在极尽癫狂的战斗里心力交瘁却浑然不知,直至、走向死亡......
于是,必须毁灭它们,毁灭这些带来灾祸的骑刃王。
但现在,这三台骑刃王仍旧完好地保存在鬼王的手里,映在龙尊黑棕色泛着凛冽寒光的眼眸中。
对于如何得到它们、如何把它们运出、又如何安置在灵山的事,鬼王绝口不提,他说这涉及到对另外一个人的承诺,即使那人现在已经死去但也仍然不能透露半分。
鬼王只解释了为什么纹柒流会知道这些骑刃王以及为什么自己会借给他。
事情真相很简单,不过是因为纹柒流本身就知道圣域、就知道圣域的人造骑刃王试验以及那三台骑刃王,不过是因为甲虫王国的高层跟圣域的高层本就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不过是因为鬼王也同六大贵族本就有着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私交而已。
至于为什么鬼王会十分爽快地借出去,也不过是想看看纹柒流究竟敢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罢了,此外,见识见识龙雀是如何无情无义地折磨它的主人、将其消耗至死,也确为他的意图之一。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明了,甚至有些可笑。
龙尊在营救国王的时候,曾求助过师傅,但鬼王以身体有恙为由拒绝下山,如此看来,那时的他只是更愿意坐在戏台上看戏。
“我记得,我教过你——对待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认真,永远也别把自己置于那些世俗事务当中,玩一玩、及时脱手。可惜你总是太过认真,做什么都这样,直到现在也还不明白我的话。”
“可您知道,您的‘玩一玩’会造成怎样恶劣的后果?您能及时脱手,丝毫不受挂碍,可其他人能怎样呢?他们多少人已经搭上了性命而根本无法挽回。”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话,龙尊。”
“......”
“他们并不重要。”
“......”
“要么旁观,要么入局成为执棋者,智者只有这两种选择,否则——你就是下一个纹柒流。”
掀起那样一番腥风血雨的纹柒流,同样也只是一颗棋子。龙尊惊诧而哀伤地注视着鬼王,想知道他到底一直在扮演怎样的角色。
鬼王仿佛看出了龙尊的疑问,摇头一笑,却不作回应。
“及、时、脱、手,”长者一字一顿地提醒道,“你不合适。——看到那个姑娘了吗?”他是指新收的徒弟。
龙尊默然点头。
“她还什么都不懂,就已经被划进新的局里了,”鬼王说道,“一个可能更改整个历史的大局。龙尊,不要做无谓的事,这是我对你的忠告。而魔王——”他稍作停顿,目光投向那三台骑刃王,“且由他做他想做的事吧。”
龙尊望着师傅,没有能够理解他的神情。
魔王是在他下山大约三四年后鬼王新收的徒弟,那时跟随魔王一起的还有个叫竹叶青的人,也就是新近被提拔成副检察长的竹叶青,内阁红日党成员,现役魔鬼队队长。有大约半年多的时间,魔王是由他教导的,而鬼王则直接负责竹叶青。但竹叶青的能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限制住了似的根本无法取得突破,被鬼王笑称为他见过的最蹩脚的骑刃王车手,但不知为何,鬼王虽未收他为徒,但显而易见地很喜欢这个小子。
后来,竹叶青下山参加征兵,继而又进了国训队,随后去了圣域。魔王就一直留在灵山接受鬼王的指导。待竹叶青回来,学有所成的魔王随他下山重组了魔鬼队,任职副队长,不久以后,进入荣誉金骑团。
魔王是个冷面冷心的人,至少在龙尊看来是这样。他仿佛天生就跟周围的人隔着一堵厚实的障壁,不能体会不能感知不能理解其他人的情绪,甚至没有自己的情绪。但他完全不在意,甚至应该说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去在意、压根就不会考虑这些。这倒不是说他精神不正常、是没有开化的野蛮人,他也不曾患有任何疾病(比如自闭症),他很安静、很听话的、也很聪明,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并且做得很好。总而言之,他是一个“乖巧”的怪孩子。
龙尊看得出来,魔王是为了竹叶青而活着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竹叶青、为了竹叶青。他的目光总是习惯性地追随着竹叶青,他的举止总是自然而然地模仿着竹叶青,他的话就是竹叶青的话、他的观点就是竹叶青的观点、他的思想就是竹叶青的思想......
魔王,就像竹叶青的影子和盔甲一样。
刚被鬼王带上山时的魔王和竹叶青,满身是伤,而魔王的伤显然更重。即使竹叶青告诉他这里是安全的,他也还是极其警醒地护在竹叶青的身前,露出一副凶恶的表情,妄图吓退“敌人”,而如果“敌人”不退甚或进攻,他就会第一时间扑到他们身上咬断他们的喉管而不在乎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
“魔王,你留下来吧,好好跟着鬼王师傅练骑刃王。这里对你有好处。我相信,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会是一名非常强大的骑刃王车手,就像龙尊一样——不,也许,你会比他更强大。”
“我跟你走。”
“不行,你得留下来。军队那儿没什么厉害的,各种人都有,你应该相信我能应付,而且能应付得很好。”
“你打不过他们怎么办?”
“不一定要打架,那是军队,管理严格,不会让人随便打架的。”
“可你打不过他们怎么办?”
“呃......左不过是挨一顿打,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你以为我离了你不行?是、你是比我强点儿,但我也没那么弱对吧?”
“我不知道,但也许不行。”
“别那么固执,魔王。你要听我的话,留在这里。因为——因为也许这样你才能帮到我,具体会怎样,我还没想到,但至少你得知道,现在的你没法儿帮到我、也没法儿保护我,不是么?这个世道,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你得成为强者,我也得成为强者。但是因为我们的情况不同,所以我们只能通过不同的方式达成这个目标。”
“那么,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就像现在一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鬼王师傅让你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师兄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实在不知道,那你就想想我,想想我会怎么办,咱们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很了解我的,不是么?另外,魔王,你也该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办了。我们从那里跑出来,我们是自由的了,你也是。好好想想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吧。”
“我想成为什么人?”
“嗯。”
“我该成为什么人?”
“你自己想。”
“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
“对,跟你一样就好了。这样就行。”
“嗯——好吧,那就跟我一样。魔王要成为跟竹叶青一样的人。行,就这样办吧。”
竹叶青走后,魔王果真开始转变,他的行事作风越来越像竹叶青,而又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鬼王和龙尊的风度气质。他越来越强大,成为了以竹叶青角度来看可以称之为强者的强者,但他了解竹叶青,他知道竹叶青永不会满足于此,所以他应该更强、永远都得是更强一点才好。
而后来的魔王,实实在在活成了竹叶青。他把“竹叶青”融入了自己的生命,却忘记了这个事实,他忘记了他的一切欲念、他的一切追求、他的一切动力其实都来源于竹叶青、脱胎于“竹叶青”,忘记了自己做的事都是竹叶青会做的事。
黑灼石山那一场,又怎能不算是竹叶青与竹叶青之间的对弈?只可惜,失败的终究是那个畸形塑造出来的赝品。
“你我不过是竹叶青手里的一颗棋子!”
他笑得悲凉,以为这是英勇的强者的落幕,来自那个前主人对妄图脱离他的仆从的报复。可突然一道思想掠过他的脑海,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也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但他永远都不会是错的,对,永远不会!
“没有人能从正面打败我!没有人!”
魔王,成了又一个纹柒流,是失败了的竹叶青。
龙尊跟鬼王道别,离开了灵山,后来的十几年里再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