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接受毫无意义的生命，脆弱的身躯从来不是止步不前的理由。”
“因为弱小，他们永远不可能拥有尊严。”
“我的妻子云岚，也有一双漂亮的紫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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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的下午，凉风微动，阳光喜人。长盛的花园依旧色彩斑斓，馥郁的花香染着几分温暖的香槟色，幽幽地在空气中舒展、弥散。
缠绕着常青藤的白色长廊尽头有一方清澈的池塘，正对着池塘的是一架拥簇在迷迭香花丛里的楠木秋千。秋千轻轻地晃动着，偶尔传来几缕细碎的吱吱声。
秋千上浅黄色铠甲的女子把头靠在吊起椅座的粗绳上，极轻柔地摇动着高及膝盖的摇篮。她用饱含深情的目光静静注视着摇篮里的孩子，温润的面庞上满是初为人母的幸福。
但，一层浅淡的忧郁却在那柳叶长眉间若隐若现。
窸窣的脚步将女子从美妙的幻梦中唤醒。她扬起脸，冲来者致以微笑。
“一切都还好吗？”
“嗯，差不多了，”轻衣晚静点头，在她的身边坐下，“都会好起来的。”
看着轻衣晚静瘦削的身躯，女子的眼神含起担忧，不自觉地皱了几皱眉头，伸手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那么，该好好照顾一下自己了。看这一两个月来又瘦了多少。又到冬天了，可别再跟去年似的把病闹大，几个月都不见好。”
轻衣轻叹一声，回握住她的手，“没事的，风荷。一直以来我不都是这样么，但总也会挺过去——死神可能还不愿意收我呢。”
“唉，能不能别总是把死挂在嘴边，我实在不想听你说这种话，”风荷抓紧了她的手，“也别总让我觉得，每次见面都像是最后一面。”
轻衣晚静没有直接回答风荷的话，只把目光投向了远方即将没入林冠的红日，“但那就是或早或晚的事，我们都清楚。”
“那就宁可让它晚点。你可以做到的，只要多爱惜一下自己。”
“爱惜自己？”轻衣晚静歪头笑道，“我怎么会不爱惜自己呢？要是我真不爱惜，为什么还要吃那许多药？不就是，想要活得久一点嘛。”
“又说别的，你知道我指的‘爱惜自己’可不是病了吃药这么简单。”
风荷看向她的眼神里含着几分因怜爱而生出的责备，让轻衣晚静颇有些感伤，“但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荒废这本就不多的时间。我不能确定这个身体到底可以坚持多久，但我确定，我有很多想要做的事。如果让我停下一切只看着自己的话，即使可以延续得久一些，也绝不会比现在好受。那才是真正的毫无意义。我不能接受。”
“唉......”同样的话，风荷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但轻衣晚静的“绝不接受”却也总是说得铿锵有力，“为什么不能把我的身体给你呢？”她抚上轻衣苍白的脸，“一直都在那么积极、那么努力......都说轻衣晚静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迟暮时分的沉静，可只有我知道，她到底有多么地热烈，就像四月的春阳一样灿烂......燃烧着她自己，去拼命地生活，直到把自己从内而外地燃烧净尽......”
她说着，眼角滑落一滴泪来。
“哎，怎么又掉泪了，”轻衣晚静抬手为她拭去，“还说我呢，你的心什么时候可以放宽些？总是思虑那么多，难怪夜里睡不好觉，这又该叫我怎么说你。现在都有女儿了，忧郁的诗人也该不忧郁了才对。”
风荷无奈地笑着，垂眸望向躺在摇篮里正在盯着她看的孩子。
“晚静，你看，天璇的眼睛是不是跟你的很像？”一样的深蓝色，宛若海洋，又似夜空。
“也许......”轻衣拉起天璇的小手，笑吟吟地逗她，“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联系。天璇注定要成为我的教女。”
“那你可要对教女负责，”风荷接话道，“好好教导她，长久地帮助她......”
“当然，我尽力而为，”轻衣晚静抬头承诺道，“哦，听大哥说，这次政府下派的搜捕队队长还是你的远房亲戚？”
“嗯，”风荷应声，“竹叶青的母亲是我的表姨。只是早就疏远了，常年都没有联系。不过小时候我们倒是见过几面。”她顿了顿，眼前浮起一段曾经的画面，“我很清楚地记得竹叶青的嘴角有个很长的疤，那是被飞镖割的，割得很深，当时连牙齿根都露出来了。可现在那个疤竟然不见了......想想是有些奇怪。”
“也许后期到医院修复了吧。”不过，甲虫王国的医美水平真的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轻衣晚静心道，尽管同样颇感疑惑，但她却不想让风荷太过注重这件事，风荷的心思总是太细，过于敏感于周围的一切以至常陷入某种令人难以理解的障碍和痛苦。
“可以修复得这样好？”
“像是整容那种完全‘改头换脸’的手术现在也都很平常了，何况是一道疤呢？”
“......也是。”风荷认同了轻衣晚静的话，转而继续叙说道：“表姨所嫁的家族复姓竹叶，跟风氏一样，算是所谓的‘贵族’。但事实上，也早就没落了，徒有一段贵族历史和一个姓氏罢了。但竹叶家族比风氏好一点的是还有一座小庄园，可以养着一些‘属民’，骨子里的贵族气质倒是更足了些——呵！”她忽的捂住嘴，大惊失色。
“怎么了？”轻衣急切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只见风荷紧紧皱着眉头，额头微汗，白玉色的脸涨出了红晕，呼吸急促起来，她缓缓把手放下，怔然对轻衣说道：“我一直觉得‘竹叶青’有些眼熟，但却在他跟我打招呼之前都没把他跟‘竹叶青’联系起来，直到他表明了身份，我才以为我眼熟的是‘竹叶青’。但现在突然想起来——”她的胸脯大幅度地上下起伏着，眼神流露出恐惧。
“什么？”
“我眼熟的可能是一个叫青冥的人。”
风荷的严肃令轻衣晚静心下一沉。
“那么青冥是谁？”
轻衣扶住风荷的肩头，想要给她些许宽慰。
稍稍平复心绪，风荷启唇道：“青氏曾经也是可以跟竹叶并肩的家族，但不知是何原因整族倾颓，最后卖身给了竹叶，成了竹叶的下属家族，相当于奴仆的地位。而这个青冥，就是青氏的后人，父母早逝，由他们自家的老仆抚养长大，并且自小随着老仆在竹叶庄园里工作。种种原因，那时候的青冥经常是庄园里其他人欺侮玩弄的对象。竹叶青，正是那群孩子里带头的。”
“至于风荷，应该是帮助青冥的人吧？”
“哼~”她轻笑一声，抬眼看了看天空，“也许是，但也有可能不是。小时候的行为很幼稚，没有过多的思考。后来想想，可能在我走后，他会受到更严重的欺凌......不过，那时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更小的孩子，是老仆的儿子。他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但跟青冥那张总是笑盈盈的脸相比，他的脸就像冰山一样冷。他很少有什么表情，总是沉默着，但他的眼神却很可怕，就像濒死的、决定作出最后一搏的狼一样，无论对面有多少人，为了保护身后的青冥，他都会视死如归地扑上去......两个人共同的，就是脏兮兮的脸上常常会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有时还有没擦干净的干巴巴的血迹。”
“表姨去世后，我们就鲜少去竹叶庄园了，后来干脆不再联系。我也没再见过青冥，”风荷继续道，“直到现在，才又想起他。”而记忆里青冥的脸竟兀自跟此时竹叶青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风荷表姐！”
能量库爆炸现场，一个陌生男子忽然遥遥地冲她招了招手，随即笑着越过废墟、迈步走来。
“啊，你好。”
风荷礼貌地点头问好，同时又疑惑地打量着他，想不出他是谁。
“好多年不见，表姐都认不出我了吧？”他仍旧一脸的笑，“我是竹叶青啊。您母亲是我的表姨，曾经带您去过我们家的竹叶庄园，还记得吗？”
“竹叶青......哦，我想起来了，”风荷恍然大悟，“是风雨表姨家的阿青？”
“对，是阿青，”竹叶青点头，“一直都想着要找个时间去家里探望探望表姨，没想到倒是先在这里见到了表姐，真是太巧了。等这阵子忙完了，我一定登门拜访——诶，表姨的身体还好吗？”
这个毫不见外的表弟的热情令本就不擅长社交的风荷颇有些不知所措，“母亲前年就去世了。”
“哦——”竹叶青的语调低沉下去，敛起神色，连连叹了几口气，“我竟不知道......”他自责般抚上额头，“实在抱歉，表姐，我不知道——”
“没事，是我们有意没有说的。母亲她向来不喜欢打扰别人，尤其......还是在这种事上，”风荷劝解道，“所以，你不用自责。”
“虽然这么说——”竹叶青抿抿嘴，神情忧郁，“对了表姐，风雪表姨葬在了哪里？等过阵子我好去祭奠一下。”
“也......不必了吧。”
“不，一定得去，表姨曾经——”
“风荷？”
权北极的出现打断了竹叶青的话。
“哦，是权先生，”竹叶青笑问道，“那边的残损能矿都清理干净了？”
他抹了一把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嗯。而且所有的伤员都安顿好了，废墟底下的尸体也都挖出来了，现在只剩下这些东西需要处理。”他指指那些废墟，“诶，差点儿忘了问，竹叶先生，你们认识？”
“这位女士是我的表姐。”
“是吗，”权北极半信半疑，“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
“很久没联系了，难免有些遗忘，”风荷讪讪地回答，转而对竹叶青微微一笑，“其实应该我说抱歉的，阿青表弟。”
“没关系，遗忘才是正常。不重要的人忘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他摆手道，很有几分潇洒，“那么现在让我来猜猜，这位是——表姐夫？”
“哈哈，不用在意什么称呼，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直接叫名字也可以。”权北极叉腰笑道。
“好，以后就以权兄相称，”竹叶青抱拳道，“这些天一直想好好结识权兄，但实在繁忙，抽不出时间，没想到今天竟会有这样一个契机。真是天遂人愿了。”
“哈哈哈哈，那我就得邀阿青兄弟今晚到寒舍一叙啦......”
幼年的竹叶青是个脾性乖吝的孩子，总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似乎对所有去他家的人都抱有某种蔑视，认为他们就是为了贴上自己这个既贵又富的亲戚，而对维护过青冥的风荷，他当然尤其讨厌。
可现在的竹叶青的身上完全没有当年的影子了——稳重自持、谦逊恭谨，待人热情，敬上怜下，根本与当初那个恶魔小子全然不同。
他很像青冥，越想越像......
但若果真如此......
“所以，一直顺着这个想法走的话，结果会很可怕。”风荷说道。
“可他是政府官员，身份不应该会不清楚，”轻衣晚静回答，“那么，如果想弄明白一切，只有先去趟竹叶家看看了。”
“对......”
多年的交往，轻衣晚静了解风荷，她察觉到了风荷的不安，也非常理解风荷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握紧她的手，想要传递些勇气给她，“我陪你一起去。”
竹叶庄园一旅，轻衣晚静跟风荷只见到了瘫在床上、神志不清的竹叶蓝，竹叶青的父亲，并且得知青冥大约在七八年前就因感染疾病不治身亡了。
“我是春，竹叶青大人派来照顾竹叶蓝先生的，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那个叫春的少年，笑意盈盈的样子倒也跟青冥颇为相似。
“这里就是青冥的墓了。”长满杂草灌丛的地上，只有一个稍微凸起来的土包，“好像有些荒凉呢。但他毕竟一无所有，当然也就只能适合这样啦。”
少年的话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似乎理所当然就该如此。
然而，这更令人骇然。
后来，在母亲忌日那天，风荷竟在墓园见到了竹叶青——他真的来祭奠了。
“......听说表姐还去看了那个青冥？”竹叶青问道，“一个不值一提的家伙，没想到表姐还记得。”
“在庄园里看见那几块石头忽然就想起他了。”
“想起我差点儿用石头把他的头砸出几个窟窿？”
“......”
竹叶青的表情有些扭曲，浮现着奇异的笑，那双狡黠的眼睛里漾起一股嗜血般的兴奋，那是霸凌者捻灭微贱的生命之时独有的激情。
这跟那时的竹叶青一模一样。这让风荷脊背生凉。
“不过还好，当时表姐制止了我，没让我背上什么杀人的罪过，”竹叶青变了脸色，继续和煦地笑着，“这才让我得以成为现在的竹叶青。”
“我想——即使我没有阻止，你也不会那么做的吧？应该只是吓唬他一下？”
“哼，”他冷笑一声，扭头盯着她的眼睛，“我真是那么想的。”
“......”
“我想看看砸开以后，那会是什么样子。”
“......”
“哈，不过那也都是很久以前了，”竹叶青耸耸肩，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那么卑贱的东西，即使不存在了，又有什么妨碍？毫无地位、毫无权势、毫无能力的他，连活着都得仰人鼻息，又指望他能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既然他对这个世界可有可无，那么无论他是苟延残喘还是一命呜呼，又有什么重要？在我看来，死了反倒是干净，省得继续受苦。哼，你说呢，表姐？”
“可他的苦难难道不是你们造成的吗？青氏一族当时被迫卖身，不也正是竹叶的手笔？”两族之间的恩怨纠葛，风荷已然了解。
“......”竹叶青微勾嘴角，显露出几分嘲讽的神情，“对，的确是竹叶的手笔。但那不正证明了他们太过弱小了吗？弱小的东西早晚都要消亡，即使我们不动手，也会有其他人动手。物竞天择，小的酵母总要被大的酵母吞吃，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道理。而且，换个角度想，小酵母在大酵母里反而得到了更长久的生命，这怎么不算一种好事？只不过换了一种存在方式罢了。就像青氏仍旧在我竹叶家下好好地活着不是吗？我们——并没有让他们‘灭族’啊。”
灭族二字，他说得异常重。
“不，不是这样的......”风荷想要反驳但一时间却无话可说，“他们还活着，但你们却让他们永远地失去了尊严。”
“可他们——配得上拥有尊严吗？他们，能够保守他们的尊严吗？”说话的时候，竹叶青的脸上永远挂着最温润的笑，“我说了，他们在作为他们的时候，只会、也只配、一无所有！”
“表姐，”他忽地弯下腰去，温柔地抬起风荷的右手贴在额前，“我很感谢你.......这个世界，像你一样的人是多么少、又是多么珍贵啊......但很可惜，竹叶青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也许会对不起表姐，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真心地愿你康乐。”
“......”
风荷并没有理解竹叶青的那番话，但不知为何，她竟隐隐感到了心痛。眼前的竹叶青，形似高大的枯山，浑然透着寒似冬风的萧索。
“对了，忘了告诉表姐，”墓园门口，竹叶青突然叫住风荷，“我现在住在钢之城，如果有事用得着我的话，可以联系钢之城虫星路1102号。我不在的话，我的妻子云岚会接待的。不要担心认不出来，她很漂亮，而且有一双跟表姐一样的紫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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