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片仓朋和这个人,一言以蔽之,就是「孤僻的半个学霸」。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她也不是即问即答的万事通,只是课前课后刻苦耐劳的好学生罢了。因此在牵扯上网球社、露出本性之前,她在同侪之间的存在感并不是特别强,即使在学生会,也只是善用她统整行政庶务的能力,以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作为执行委员之一,被用来跟真田这种霸气四散的干部盯进度、谈条件。
这也使她在网球社决定带临时球经去暑期合宿的时候,成为委托的人选之一。因为真田弦一郎的剑道师妹、柳生比吕士的青梅竹马和宫深雪,是最常被凹免费劳动的人力,为了让她有伴,才特别准她找几个人一起去。而片仓朋和是学生会常来常往的干部,又不活跃于社交活动、没有杂七杂八的人际关系;重点是不可爱、不任性,甚至过份理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没人觉得她扎个包头戴着眼镜、僻美训导主任的老气,能在男孩群里掀起什么心动涟漪。
但偏偏就是这个不可能的女孩,在月黑风高的停电夜里,因为掉了眼镜,和真田弦一郎撞在一起,产生无穷无尽的「无理」效应。
其实撞到也没什么,被抱着接住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偏偏有人脚滑,初吻没了,两个人都尴尬。
就是因为这样,片仓朋和才跪坐在这里,扶着额头思考要怎么化解对面那个家伙的歉意。
「你道过歉了……我也很抱歉。」回避对方的提议,她难得说话时不想让对方觉得难受。「你也是踩到我弄掉的眼镜才会跌倒,肇事责任各负一半。」
「这对妳应该很重要。」真田直起身,坚定得过份的眼神,让片仓莫明其妙心虚起来,总觉得说谎不行,说实话也不对。
「就把它当作我们开过的一个会、打过的一场球赛,不然要怎么办?」
「我当然介意,但介意又不能改变什么。」她无奈地说,「我想过了,人生本来就不能控制,虽然从各方面来说,发生这种事很脱序、很离谱,可是我没有那么……」
话说得越来越快,那一句「我没有那么古板」到嘴边却吐不出来。
眼前这个人连朋友都不算,片仓朋和瞪着真田弦一郎,觉得着急解释的自己很蠢。
真田弦一郎表现得比平常更有耐性,但他其实只是在想,片仓明明很焦急、不知所措,却一直在安慰他不要在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更不应该丢下这件事、丢下她。
「每一场球赛我都记得。」确定她暂时说不出新的想法,他静静地接口:「妳不用担心。」
片仓朋和知道,这个真田一向很认真,但也是因为这样,她分辨不出他的认真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为了他自己的责任感跟良心……但即使如此,他的话,还是让她窒息了一秒。
「那是你记性好。」迅速抓回漏跳的心拍,她冷冷道:「我就不会记得每一件事。」
「这样的事,妳也会忘记吗?」真田皱眉。
「不然你想怎么样吗?交往就能解决问题吗?」或许是试图压抑的情绪太多,片仓朋和终于忍不注扬高了声音:「真田同学,我们根本就不熟,你不要自己决定我应该怎么做。」
「那妳想怎么做?」
或许是为了表示诚意,真田这句话音压得很低。却吓了片仓一跳,因为她不知道他的声音原来也可以低沉得这么……引人遐思。
她蓦然涨红了脸,却不愿意被发现。
「我刚刚说过了,你听不懂日语?」她用力瞪回去,用嗓门掩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微弱的底气:「没事了、结束了,你还想做什么?要我赔你一个……还是……再怎么样我们至少都扯平好不好!」
「初吻」两个字实在太私隐,她说不出口。倒是真田弦一郎,看她气急败坏又力持镇定的样子,忍不住勾起嘴角。
片仓朋和看他隐隐约约要笑,更觉丢脸地蹙起眉心。
「笑什么笑啊,吃亏的是我,应该是我说了算吧。」一个平常不爱笑的人笑起来,真的是让人一点信任感都没有。还好,她本来就没打算跟他纠缠,快刀斩乱麻肯定不会有错。
「我没有要追究责任,反正眼镜要修,我明天就会跟花见老师说要下山,你不用担心。」话落,她便转身离去。
片仓披散的长发还带着湿气,真田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两人是在澡堂的走廊相遇。而片仓朋和到现在,都还没把那头微湿的发吹干整理。
但愿不会,但万一生病,他的错误或许又添一笔。
急急走开的片仓朋和,当然不会晓得真田心里闪过一瞬间的担心。她回到房间,怪自己脑回路一时分岔,答应到山上当网球社合宿训练的临时球经。
要不是和宫深雪可怜兮兮,再三强调她惹毛师兄、网球社副社长真田弦一郎肯定会被剥皮,她又不好意思缠着幸村救命,所以拜托片仓保障她的生命安全,让片仓一时心软,才会有今天晚上的事。
虽然……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来或不来都是个好问题。
合宿地点是郊外一座附设球场的温泉旅馆,尽管食物用物要自理,但硬设备还是很不错。而且男孩子练球不需要帮忙,所以除了煮饭,大部份的时候她们四个女生更像在度假。要不是她不好意思跟其他人泡裸汤,她们也几乎都是团体行动……怪来怪去,还是要怪自己。
片仓朋和自然是辗转难眠,却装睡来打发从隔壁串门回来的和宫深雪,想着过了今晚一切自然会恢复正常。但屋漏偏逢连夜雨,湿发吹风、跟人吵架,加上没有睡好,片仓朋和隔天早上就爬不起来。迷迷糊糊之间,还是和宫爬起来查看,才知道她在发烧,喂了她退烧药。
「发烧?」社长幸村听到和宫的消息,不免有些惊讶:「片仓同学向来很细心……有点令人意外呢。」
「她昨天比我先睡,可是我看她头发好像没有全干……她不想起床,我就没有硬拉。」因为自己有时候也会干一些「不拘小节」的事,所以不会去要求别人,和宫深雪因此也有些内疚。
「看来她今天也下不了山。」一旁的真田思忖道:「是我的问题,没有负责到底。」
他的遣词用字引起幸村及和宫的高度好奇,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就要想歪,真田连忙解释:「她昨天出澡堂的时候,眼镜被我踩坏了,可能不方便整理头发。」
「不至于吧……」因为怕被揍,和宫的质疑小声得只有幸村听见。
同样不觉得近视会导致生活无法自理,幸村把重点放在另外一句:「她要下山?」
「她昨天是这么说的。」真田弦一郎完全不觉得这透露什么问题。
「这样啊。」幸村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尤其是跟老朋友有关的直觉。「那也只好先等她醒来,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说话间,三人面前却出现了一张抄着一组数字的纸条。
「这是片仓的眼镜度数跟两耳间距。」柳莲二非常善良地提供信息:「市区就有两小时可以取件的眼镜行,照这个数据订就可以了。」
「柳你这是特异功能吧……」和宫深雪说:「你怎么知道小朋眼镜度数的?」
「弦一郎把碎眼镜给我分析了,接下来就拜托妳打个电话,看片仓急不急,不急的话,下山再去拿也可以。」
参谋大人打算把纸条递给和宫,真田却半途接了过去。
「我来处理。」
「师兄,你还有一堆训练要做,这种小事我来就可以了啦。」和宫深雪心里打着算盘,要是能哄小朋让自己先下山一趟,也就能出去透透气了。
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真田横了她一眼,冷酷道:「妳时间如果太多,就加两个小时的马步。」
和宫深雪马上闭嘴。却不大甘心单方面被真田抹黑,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对不是网球跟剑道的事情这么积极,你是不是对小朋做了什么啊?」
有时候这个社会就是需要一个自带白目特质的程咬金,把没人想讲的话讲出来。幸村精市笑意吟吟,而柳莲二竖起了耳朵,假装在整理球具。
「少啰嗦。」当然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真田用眼神叫和宫滚,然后自己回到练习位置。
对暗潮汹涌浑然未觉,片仓朋和睡到中午才醒来。张开眼睛就看见自己遗忘的眼镜被放在桌上,虽然还是碎的,但总有些安全感。她正想坐起来,却听见一个绝对不是和宫深雪的声音。
「妳醒了。」
她望向声音来处,见到真田弦一郎坐在门口──敞开的房门边,坐着一个大男孩,画面实在有点奇怪。
「怎么是你……」她挣扎起身,刚想吐槽他一个人在她房间,就想通他为什么要坐在门口还开着门。
真田走来,先倒了杯水给她。
她确实有点口渴,接过马克杯缓缓啜饮。真田拿起室内电话,听起来是通知某人她醒了,要对方拿饭过来。
「谢谢。」等他挂上电话,她吶吶道:「你在这里很久了?」
「没有,我去拿了眼镜。」真田倒是干脆,将桌上一个崭新的眼镜盒递给她。
「山下有现配的眼镜行,莲二给的度数,妳试试看,不行我再拿去改。」
「柳莲二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眼镜度数……」心想那个F班的高材生也太奇筢,片仓朋和还是依言戴起那副眼镜,连镜框都跟她原本的眼镜很接近,暂时倒没有适应问题。
「谢谢。」她说,思考着眼镜的来路:「你下山去配的?」
「我完成训练量后下山,刚好能取件。」真田淡淡答道。
「……谢谢。」虽然觉得他们太大费周章,但还是有些感激,片仓觉得自己是该和善一些。
真田未置一词,只是靠过来替她量耳温,结着厚茧、看起来很粗犷的手,却很仔细地没有直接碰触到她。
「烧已经退了,我刚刚有跟校医联络,只要没有再发烧,看妳有什么症状再吃这些成药就可以了。」
「你问的?」总觉得这么缜密的作风不太像真田,片仓忍不住问。
「下山的路上,也没别的事做。」
「喔。」接过他给的药,片仓只好又吶吶道:「谢谢你。」
总觉得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尴尬,片仓朋和觉得,他们的频率还是很不合。
「我好多了,你去忙吧,我自己能行。」她说,本来以为真田肯定会有异议,但他却淡淡应声。直到门口,才欲言又止地回头。
「我不确定是不是让妳误会了。」他蹙着眉,认真说:「我没有怠慢妳的意思。」
片仓朋和叹了口气,实在不想旧事重提,但也不想让他心中有愧,于是温言道:「没事,是我想太多了。」
真田看着她,像在确认她的意思,也似乎在思考什么。
「妳放心,那件事情……既然妳不愿意,我便绝口不提。」
明明该松一口气,却隐约觉得有一些东西被抽离,片仓朋和也无暇厘清,只能告诉他:「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