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能看见好多个你。
你第一次走进我的花园的时候,我正在起居室读书。1890年的初夏,书页翻动间,衣衫简朴的男人拎着皮箱在繁花中穿行。你戴着宽檐的帽子,我看不清你的脸。普照的阳光里,你的脸隐匿在一片沉郁的阴影中,宁静得像一幅画。
父亲热情地将你迎进屋,我看见你动作僵硬地将行李放到地上,同他握手,拥抱。画架,调色盘,一幅又一幅画撒落到地上。我抬起头来望着你,你礼貌地摘下帽子,向我微微欠身,神情拘谨又沉静。那一头凌乱的头发似乎照亮了整个幽仄的房间。
我向你点点头,然后愉快地弯起唇角。
你像是惊了一下,顿住了即将随父亲走过拐角的脚,又摘下帽子,局促地冲我露齿而笑。
你的眼睛好清澈,清澈得仿佛能看到一枚小小的,清秀的倒影——那是我吗?在一片纯粹的碧蓝之中波澜不惊,犹如映在一片澄明宁静的湖。
你与这座镇子成了好友,流浪的天才灵魂终于找到了一个休憩的居所。
父亲本想为你寻上个好些的安歇之处,但你还是选择住在了离我家不远的拉乌旅馆。路易莎叫它老鼠洞。面对父亲一脸的困惑,你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住哪里都没有关系。”
我有时能看见拉乌家的小女儿艾德琳,那个欢乐的姑娘总是在老旅馆老旧的楼梯走廊间奔跑,为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住客端茶送水,他们粗鲁又贫穷,身上带着汗臭与浓重的酒气,她倒也不厌其烦,反倒乐在其中。几乎每天早晨,她都会准时将一封长长的信送到邮差手里,为了赶早班的邮车。
我猜那都是你写的。因为你每晚都会亮到深夜的灯,因为老邮差鲁兰先生曾经与我们笑谈,他说全奥维尔的人寄出的信加起来,都没有你一个人的多。
那天是1890年5月20日,你拎着行李走进拉乌旅馆,门前的椅子上坐着几个吸烟的醉汉,他们互相大声寒暄着,吞云吐雾。
整个奥维尔的人奔走相告,人人都知道来了一个从法国某南部小镇的疯人院出来的疯子,喧嚷的小巷里有了瞬间的静默,人们都惊诧地望着你,睁大眼睛想比谁都看得明白——一个臭名昭著的疯子,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
你轻轻地敲门,艾德琳欢快地跑出来,接过你的行李将你迎进去。你愣了一下,却并没有马上进去,只是很绅士地鞠了一躬,有些含混的问:“请问这里还有房间吗,小姐?”
“有的是,先生”
你依旧站在那里,声音粗哑:“请问......需要支付多少钱?”
“噢,您问这个,”艾德琳爽朗地一笑,“那要看您住什么样的房间了,先生。”
“最便宜的就好,小姐。”
艾德琳神情复杂得看了你一眼,然后咧开嘴笑了,“您一定是位穷画家,跟我来吧,画家先生。”她拎着你的行李走上楼梯,你木讷地跟在她的身后,旧皮鞋踩着旧楼梯吱呀吱呀响。女孩脚步麻利,突然回头问你:“想喝些什么吗?咖啡还是啤酒?”
你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眼神深邃又茫然。
一个人是有多孤独,以至于他习惯了他人恶意的嘲讽,却不知应该如何接受一个陌生女孩的善良与好意。
之后的日子里,你每天都会出去画画,无论是晴朗还是阴雨绵绵。你仿佛走遍了整个奥维尔的每一个角落。麦田,农舍,河流。父亲很欣赏你,甚至可以说是崇拜。你知道吗?你是个天才。我父亲说,你在艺术之路上走了区区几年,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但画出的作品却为全世界所惊骇,有些是恐惧,有些则是崇敬。父亲常常仔细地端详着你的画作,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临摹便是几个小时,但始终只是“画出了些皮毛”,失去了热烈的花朵最终只是一副冰冷的画。那些色彩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真切却又虚幻。
我的父亲——大名鼎鼎的加歇医生自称是一个业余的画家,他也曾梦想着成为一名职业的画家,至少是自称——“是在他父亲的强迫下放弃了艺术之路”——你听到时凉薄的笑了笑——亦或是只是对可能清贫度日碌碌无为的恐惧。
你曾说他的绘画只是华于表面,我透过窗户看见他讪笑着的脸,竟觉得他有些可怜。
大多数时间里,我都不得不服从父亲的话待在家里。诚然,除了教堂,我也无处可去,镇子上与我恰龄的姑娘并不多,她们多是贫苦的农妇,早早的生儿育女,与柴米油盐终日做伴,我也没什么朋友。母亲在几年前死于疾病,日子只是照着亘古不变的规律在我们身边穿梭,父亲依旧忙于工作,做一个医者应尽的本分。我依旧深锁在院中,在书与古典乐之中寻找心灵的慰籍。女佣路易莎也没有离开,家里没有什么家务需要操持的时候,她便会去教堂做长长的祷告,经过别人家门口的时候还不忘打听些家里长短。
拉乌家的大女儿出嫁啦。雷内又和哪个姑娘好上啦。当然,也有你。
她不喜欢你。有一次,她和我说:“我今天听河边的船主说,前几天文森特去河边画画时,有只乌鸦飞过来吃他的午饭。‘天哪,你敢相信吗!路易莎!’他是这么和我说的,‘文森特居然没有把那只乌鸦赶走!’噢,小姐,他居然就那么傻笑着看着那只脏兮兮的鸟吃光了自己的午饭!他真是个疯子——听说他就是因为割下自己的耳朵送给一个妓女才被送进疯人院的——你爸爸这次可为自己惹上大麻烦了!”
我却在想,一个人能为一只乌鸦来偷吃他的午饭而如此高兴,他该是多么的孤独与寂寞。
但我什么都没说。于是那个市侩的女人又开始说起那个“发疯般”热情的姑娘艾德琳(“她居然把旧抹布借给那个可怜的画家作画!”)与田间对你恶作剧的顽童(“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朝一个疯子扔石头!呵!他自找的!”)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自己好像一座孤岛,而这个聒噪的女人是汪洋大海之中唯一往返其间的渡船。
我亦如那只乌鸦那般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