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爷爷是本地人,一辈子没出过广州,死后自然也葬在这里,化为广州城的一部分。
下葬这天格外冷,寒风凛冽,顾冥不由分说,从谢含章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将他包成个黑色的粽子,放在轮椅上。
就在顾冥打算再给他添条围巾时,谢含章忍无可忍:“够了,两条已经是极限了!顾小冥,你是不是想勒死我然后继承我的亿万家产?”
顾冥这才悻然作罢。
到的时候墓园里已经陆续来了不少人,谢含章咋舌:“你们家族还挺兴旺。”
“也就今天,来见爷爷最后一面,”顾冥顿了顿,“平时不大联络。”
谢含章总觉得自己似乎提了不该提的事情:“噢。”
“这样挺好的,”顾冥有所察觉,就解释道,“跟人打交道费时费力,我跟爷爷都乐得清静。”
说话的空挡,一位老者自二人旁侧经过,身边还跟着个微微躬身,颔首低眉,不停说着什么的中年人。
老者看见谢含章,身形一顿。
中年人看见顾冥,也一顿。
谢含章冲老者咧嘴一笑,然后冲他眨了眨右眼。原本面容严肃,威严的老者被这举动逗得也笑了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中年人与顾冥皆未注意到他们悄无声息的动作交流,自顾沉浸在彼此的愕然中。
“……爸。”顾冥率先开口喊道。
“小冥,”顾建华回应他时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表情,看向老者,脸上又铺满了谄媚的笑意,“董事长,这个是我大儿子,叫顾冥。”又冲顾冥道:“小冥,还不快喊董事长好。”
顾冥将眉头皱起又松开,显然不大开心:“董事长好。”
“你好,”老者倒是和颜悦色,“这位是?”
“叫我含章就好,”谢含章抢在顾冥之前答道,“我是他朋友。”
“含章,”老者点点头,“我瞧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坐上轮椅了?”
“做了个小手术,不碍事,”谢含章轻描淡写道,“我懒得下地走而已。”
这番回答避重就轻,老者知道他不情愿细说,就没再追问。
“你呢,无缘无故来墓园儿晃悠什么,这天冷地湿的,也不带多个人陪着,”谢含章不解,“一大把年纪,摔到怎么办?”
顾建国唯恐这番话会触怒老者,赶忙喝道:“不许胡说,怎么这样没大没小,父母怎么教的?”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没大没小的谢少爷漫不经心,悠悠瞥了顾建国一眼。
顾建国顿了顿——不得不说,这少年虽然坐在轮椅上,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憔悴而虚弱,但整个人的体态、神态和气质,都是骄傲自信,笃定且从容的,无端就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一看就是生长在大户人家的孩子。
“爸!”顾冥生怕顾建国戳到他父母双亡的痛处,情绪激动起来惹得胃病复发,便沉声道,“他不是你儿子,你没有资格说他。”
“小冥,”顾建国被他这么一反驳,顿觉失了颜面,不由恼怒道,“你怎么能帮着外人顶你爸爸的嘴?”
“他不是外人,你要是看不顺眼,我们走就是,”顾冥黑着一张脸,“还有,今天是爷爷下葬的日子,你要是觉得工作忙走不开,大可不来,反正这一年多爷爷病重,你也没来看过多少回,现在人都走了,你又何必装的这么孝顺?”
他长一张厌世脸,平常就是副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样子,凶起来更是鸷狠狼戾,妥妥儿的小狼崽一只。
顾冥今天情绪本就低落,现在又发了火,谢含章不敢搭话,生怕说错什么,触着霉头惹他不高兴,便默默低头玩手机。
刚点开微信,就收到老者的消息:这个墓园是你妈妈设计的作品之一,最近园内有扩充的打算,交给别人改我不放心,就自己接下了,今天来是为了看整体布局,正好撞到公司下面的员工。就是……你朋友的父亲。
谢含章回:什么职位?
老者:总监。
谢含章:人力资源管理部门有选定其余后备人选吗?
老者:含章,沈氏企业下面的公司不可能没有人力资源管理预备规划的。
谢含章:哦哦,好,谢谢沈爷爷。
谢含章:先等两天吧,我再看看。
谢含章:以后干什么都好,身边记得多带个人。一把年纪了,还以为自己年轻呢?
调侃完毕的谢含章抬头一看,发现已经离人群隔得很远了。顾冥这才缓过神来,想起自己刚刚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由局促道:“……我平时不这样。”
“恩,”谢含章莞尔,“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的。”说罢又问:“不去看看爷爷吗?”
“……人太多了,”顾冥垂下头,叹了声,“他们都是打着参加爷爷葬礼的名义抢财产来的,勾心斗角乌烟瘴气的,看着多恶心。反正我是看着爷爷走的,爷爷的最后一面也已经见到了,葬礼这种事情,我……”
他心烦得很,思绪乱糟糟的,说到这儿顿了顿,竟再说不下去——这个甘愿为亲近的人收起满身戾气的少年,才十五岁,就彻底失去了将他带大的血肉至亲。
“顾小冥,”谢含章柔声道,“站过来,来我面前。”
“……不要,”顾冥别扭道,“很难看。”
“废话真多,哥又不看你脸,”谢含章威胁道,“你快点啊,不然我自己站起来了。”
笑话,这人上腹缝了整整八针,到现在才勉强能够吃些流食,不用靠打点滴过日子,就这状态,谁敢让他站起来?
顾冥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到他面前。
“我不看你,”谢含章无奈地笑道,“我闭上眼睛,总行了吧。”
说罢,他果然将眼睛闭上:“站在我面前了吗?”
“恩。”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顾冥答。
“靠得近不近?”谢含章问。
“……”顾冥迟疑了会儿,靠他走近了些,“恩。”
“很近?”谢含章确认道。
顾冥就又朝他走近了些,答:“很近。”
于是谢含章就闭着眼睛,双手一撑轮椅的把手,将身体撑起来,大胆地往前扑去。
被砸了个正着的顾冥惊呆了,怒道:“谢含章,你别闹。”
“嘘,”胃前的伤口使谢含章根本无法使劲儿站立,现在他基本上是半倚着顾冥的身体站的,即便如此,创口处仍是传来了撕裂般的疼痛,火烧似的传遍全身,“顾冥,别担心,你还有我。”
这一天,顾冥听到了令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话:“有我在,你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