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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童上】张茂则x曹丹姝

张茂则x曹丹姝—草帽的二三平行世界

【张茂则x曹丹姝】 玉童

he,上篇共1w字.前世今生(都he),古今穿插,主要沿用的是原著《孤城闭》的设定,清平乐亦有参考,哑舍的世界观,私设较多.

正文:

时值六月,开封的雨下得惨烈,一阵猛似一阵,曹丹姝从教室里出来,见这雨丝毫没有停歇之意,走廊里乌压压的都是没带伞的人,她轻叹了一口气,将颈间的项链取下来放入书包里层,抱着书包便冲进了雨里。

那项链已经陪了她将近十八年,她舍不得让它淋一点雨。

好不容易冒雨去到了校外的公交车站牌处,去到永兴路的公交车却迟迟不来,丹姝用手抚去书包上的雨渍,又将外衣脱了下来,裹在了书包外面。

“曹小姑娘,进来避避雨吧,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

丹姝转身,见来人样貌,才知是自己父亲的故交,一家古董店的老板。丹姝视若珍宝的项链便是她出生时这位老板赠予她的,听说是北宋古物。

老板为人清简,多年来一直是青年模样,看着比丹姝年长不了几岁,却毫无青年人该有的生气。今天他穿着一件中式的黑色鱼龙刺服,衣服上那条用丝线绣出来的红色盘龙,正张着血口对着老板的脖颈,似要咬断他的脖子,尝一尝血的美味。

这副景象但凡是人瞧着,都会觉得有些吓人,丹姝也不例外,而老板却毫不在意,只将一把六十四股纸伞递给丹姝,邀着她一起走入了店中。

店的牌匾上书了两字:哑舍。

丹姝进了哑舍里间,因着这雨淋不着自己,这才恢复了惯有的活泼样子,笑着问老板,“您怎么将店开到学校附近来了?”

老板给她递了一杯热茶,才道:“疫情刚歇,学校附近的门店多受影响,许多都要转卖,我看着价格便宜,便搬了过来。”

老板虽是这样说着,但丹姝心思一惯细腻,知道此人身份不凡,若说是因为价格便宜才搬来此处,还不如说是老板动了善心,想帮一帮他人罢。

老板虽与丹姝父亲是故交,却和丹姝不甚熟悉,两人也没有多余的话要讲,丹姝只好自顾自地饮着热茶,走马观花地欣赏着店里的古物。

她瞧到了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古画,画中的两人姿态闲适,男子握着浅睡女子的手,瞧着女子的眼睛里满是情意,只是女子相貌平凡,平白破了世人对佳偶的遐想。

丹姝被这画吸引,她放下自己的书包,走到了画跟前,老板亦跟了过来。

“北宋的画?”丹姝迟疑道。

“曹小姑娘好眼力,”老板道,“可能猜出画中人是谁?”

丹姝的父亲喜好古画,丹姝耳濡目染,也懂了一些门窍。她也不在乎班门弄斧,随即说了出来,“服饰为北宋服饰,华丽而不失庄重,不似寻常人家,这雕梁画栋的倒像是宫中景象,姑且猜是北宋的皇帝与皇后,北宋以貌若无盐留名史册的皇后,只有慈圣光献皇后,那这男子只能是宋仁宗赵祯了。”

说完,丹姝却笑了,“宋史上记载曹皇后文治武功皆不输男儿,宋仁宗对她也是多有忌惮,不肯多加亲近,这幅画怕是宫廷里的画师为了讨好贵人胡乱瞎画的。”

老板闻言,话语间也多了一丝深意,“确实如此。”

他从箱子里取出两张古帖来,在丹姝面前展开,原是两张飞白。

“赵祯尤擅飞白,左边那张是他写的一首诗,与其他十三首诗不同的是,这首诗不曾被记载在宋诗中。”

诗是一首情诗,所说之情刻骨外露,丹姝默念了一遍,才道,“写给温成皇后的吧。”

温成皇后原姓张,活着的时候为贵妃,深受宋仁宗喜爱,宋仁宗为她是诸多破例。而她死后,又被宋仁宗追封为皇后,谥号温成。追封张贵妃为皇后时,曹皇后还活着,宋仁宗此举算是打了曹皇后的脸,生死两皇后的典故也是从这里来的。

因着曹皇后好歹和自己一个姓,丹姝读这首诗时难免为曹皇后不平,“这首诗若被记载在宋诗中,不知此后多少士人乃至深闺女子会为曹皇后道不平。”

老板闻言,不以为然,“是非曲直,因为蒙了历史这一层面纱,往往瞧不真切。”

“这张可是曹皇后的?”丹姝指着右边的飞白问老板。

“不是,是位内侍的,姓张,名为茂则。”老板像是在怀念一位故人,语气亲近,“史书上只记载赵祯和曹皇后尤擅飞白,却没记载茂则也擅长此物,造诣更在两人之上,性格使然,他也不曾在人前显摆,这是他外放为永兴路兵马钤辖时感念曹皇后提笔写的,写的是晏殊的 《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 。”

丹姝似乎在哪里听过张茂则这个名字,她在脑海里回忆,好一会儿才想起,老板所说之人原是宋仁宗口中“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的张茂则。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丹姝念完,有些感慨,“这位张先生在遗憾曹皇后只能被困于宫城中,连普通小女儿的乐趣都享受不得。”

明明是已经作古之人的心思,丹姝却莫名感同身受,心里竟隐隐多了些异样。

老板闻言脸上多了些笑意,“你快要满十八岁了,这两张飞白你选一张,算是我给你的生辰礼。”

“父亲教导,不能平白受人礼物。”

“这两张飞白和先前给你的玉童项链一样,原本就是该属于你的,只是如今这两张飞白不能全给你,徒生事端,你就从中选一张罢,他们都等了你许久。”

老板说完,两张飞白连同墙上挂着的画都迎着风发出微弱的响声,似在附和老板的话语。

丹姝没有多加推辞,她指着张茂则的飞白,“那我要张先生的这张飞白,瞧着有缘。”

“茂则是内侍,你还要选他的飞白吗?”

丹姝只道,“字如其人,我瞧着心安。”她脸上带着飞扬的笑,“多谢老板,平白让我得了好处,我会好好待它的。”

这般闲聊着古物,雨不知不觉就停了,丹姝又向老板道了谢,这才拿着自己的书包和用木匣装好的飞白走了。

老板瞧着她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被她遗弃的画与另一张飞白,走入店里,才轻声道,“你们也别不平,一个是虚幻事,一个是自多情,曹姑娘如今有了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她不要你们。”

这话语,像是这些古物都是活的一般。

夜里,昏黄的台灯下,丹姝擦净了手,这才从书包中取出玉童项链,放在手里细细摩挲着。父亲曾说她出生后体弱多病,老友前来探望,道她前世诸多遗憾,郁结于心,此生怕是多灾多难,好在温玉养人,亦能辟邪挡灾,便将一个用红绳穿着的玉童送给了她。这玉童原是北宋古物,高约一寸,雕刻的是一个正含着笑拿着花的女儿家,花心那点红更是衬得女儿娇艳。

丹姝懂事以来,便常常想,是否曾有人同她一样,将这玉童放在手里抚摸,抚平了心里的那点未知落寞。

她又从木匣中取出那张飞白来,呈于台前,望着手中的玉童和台上的飞白,丹姝捧着脸道,“不知老板口中的张先生是何模样与性情。”她还记着老板日间的话,“老板说,性格使然,他也不曾在人前显摆,那便是内敛稳重的了,可惜生不同时,竟见不到张先生一面。”

这般想着,困倦来袭,丹姝便俯于案前睡着了,飞白被微风吹得离丹姝更近了些,亮着的台灯也随之缓缓熄灭了。

曹丹姝做了一个梦,梦里全是她前一刻还心心念念的张茂则。

“甘先生倒是稀客,不知今日来我院中做什么?”

“中贵人说笑,我不过一介画师,今日来您院中叨扰,乃是为了一孩子。”甘罗从背后拉出一个孩子来,将他送于张济面前,“听闻您想从新进的小黄门中选一个孩子收养,我便斗胆将这孩子送了过来。”

张济打量了孩子一眼,见他生得周正,在自己面前既不露怯也不谄媚,便起了心思。

“你叫什么?”

孩子向张济行礼,“周茂泽,茂盛的茂,福泽的泽。”

“原是读过些书。”张济有些欣慰,“可愿自报家门?”

孩子闻言,抬头瞧了甘罗一眼,见甘先生点头,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家父姓周,曾在京中任职,与禁中的周怀正先生是远亲。天禧三年周先生参与党争被杀,父亲亦受牵连,族人女罚为娼,男为奴,我被送入了禁中成了内侍,后承蒙甘先生照顾,在画院为诸位画师伺候笔墨。”

张济闻言微微吃了一惊,他是刘皇后身边的红人,如今官家病重,皇后把持朝政,这孩子的父亲却偏偏与周怀正有些联系,周怀正曾是与皇后作对的人啊。

“甘先生,这可是罪臣之后啊。”饶是张济胆大,也万万不敢收留这孩子。

甘罗只道,“宫中无人关心这样一个卑微的罪臣之后。”

“茂泽生性敦厚善良,您听他将已经斩首的周怀正都称为先生,便知他不拜高踩低。他原本读过些书,又在翰林书画院伺候过笔墨,这样内敛又知情趣的人放在太子身边再合适不过。”甘罗瞧着张济,向他行揖手礼,话语意味深长,“中贵人亦知,太子总会成长起来的。”

这番话便是说到张济心坎里了,他收养小黄门,确实是动了太子近侍的心思。太子身边有自己亲近的人,不仅是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对于皇后而言,未来也多了一份保障。

他问周茂泽,“你可怨皇后?”

茂泽摇头,“父亲行差踏错,怨不得他人。”

张济闻言,有些动容,他这一生伴着刘皇后,无论天禧三年皇后所作所为是否有错,他的心始终是护着她的。他扶起地上跪着的周茂泽,“确实是个知趣懂事的好孩子,以后便随我姓张吧。”

“茂泽,茂,繁盛也,泽,润万物之雨,虽是一个有福气的名,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便将后一个字改成规则的则罢,望你一生守规矩,明是非。”

张茂则习惯性地瞧了一眼身旁的甘先生,见他面上带着不常有的笑容,这才安了心。

张济道,“日后人前还需称呼我的官职,人后便唤我义父,可明白了?”

茂则称是。

时年天禧四年,张茂则九岁,官家病重,皇后当权,甘罗因得罪院内画师,遭人构陷被贬出宫,临走前他将张茂则托付给了皇后身边的红人张济,张茂则自此得以侍奉在太子赵祯左右。

景祐元年,张茂则年方二十有三,三年前官家给他赐了字,唤为平甫。

若说景祐元年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天子娶妻,曹家嫁女,东京内一时盛况空前,说书的,摆摊的,乃至宫里的黄门和侍女都在议论这件事。此事无他,乃是因为天子娶妻是二娶,而曹家女儿曹丹姝也是二嫁。

去年皇后郭氏因无德善妒被废,中宫无主,官家养母杨太后在召见的一众良家子中独独相中了曹丹姝,一众事宜商定下来,便定于今年金秋九月帝后大婚。

杨太后相中曹丹姝,一是看中了她背后的氏族,二是看中了她的贤名。

曹丹姝幼时曾与京兆府李家大郎李植定亲,无奈李植痴迷道家,执意修仙,竟在拜堂结束后逃了,曹丹姝当时也无二话,穿着一身红嫁衣,跪了公婆,放了和离书,便堂堂正正在众人眼前走出了李家大门。此举为曹丹姝赢得了不少声名,听闻她事迹的人皆道她举止得体,为女子表率,不愧是真定曹家养出的女儿。随着贤名而来的是她的丑名,有些好事的说书人编排她的事迹,道她貌若无盐,因此李家大郎才在拜完堂后,被吓得出家去当了道士。

如今曹丹姝要嫁给天子做国母,这些旧事又被众人拿了出来当茶余饭后的乐子,反复提及。

“若说官家娶妻,倒不若说是娶了一尊佛回来,貌若无盐,真定曹氏,士人推举,言官在堂,官家对她是冷不得也热不得,冷了怕言官谏言,热了怕......”镣子压低了声音与宫女闲谈,“外戚干政。”

镣子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宫女却没有如镣子预想般吃惊,神色慌张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身后有人。镣子往身后看去,脸上笑意顿时全无,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声音颤抖,“师傅,我错了。”

茂则此时的身量不知比幼时高了多少,周身一股温润气息,他穿着一身皂色内侍便服,示意宫女散去。

他瞧着跪在地上的镣子,声音低沉,内有威严却又不高人一等,“错在何处?”

“妄议官家与未来国母。”

“自己去清净处跪上一个时辰,曹姑娘明日便要嫁入宫中,成为中宫之主,日后言行间仔细着点。”

镣子见师傅言语间尚有一些对自己的关怀之意,当即道,“镣子晓得,日后再无今日之举。”

“茂则,这曹丹姝当真是个无盐女?”刚从君臣宴席上下来的赵祯状若无意地问着张茂则。

“皇后尊容,臣亦没有见过。”茂则隐在宫殿暗处,欲言又止,“官家,天也晚了,是否摆驾去皇后寝殿?”

茂则没说出口的是,今夜毕竟是新婚夜,中宫那位不仅是皇后,也是一位女子,更是官家的妻子。

赵祯负手,望着天上明月,“今日言官个个都很高兴,我却不怎么开心,想起了与我错过的陈氏,还有禾儿。禾儿伴我多年,郭氏被废后,我曾想过立禾儿为后,禾儿却跪在我面前,说她的出身担待不起此重位,怕我因此又被言官谏言。”

“我如今不想去对着这位百姓和言官口中十全十美的皇后,我只想喘口气,歇一歇,茂则你找个合适的理由,让她早些歇息罢。”

张茂则还欲说些什么,却因懂得官家心思,最后只出了福宁殿,去了皇后寝殿处。

“娘娘,官家国事繁忙,现下还在批阅劄子,请娘娘早些歇息罢。”茂则躬身,在皇后寝殿外道。

“张先生请进罢。”寝殿内传来了回答。

张茂则觉着,这位新娘娘的声音很脆,像极了他义父爱吃的落花生落在桌上的声音,少了女儿家的娇气。

他进了皇后寝殿,特意站在了不起眼的角落。

曹丹姝偷瞄了茂则一眼,见只有他一人,便放下了一直抬起遮着面容的手。官家没来,她多少有些失望,却又难得放松了些,轻吐了一口气,浅笑着道,“官家没来,也是好的,张先生不知,我刚才有多紧张,就怕先生骗我。”

张茂则没有抬眼看她,只恭敬道,“臣不敢骗娘娘。”

“你上一句便骗了我,官家只是不想对着我这样一位皇后,我本就是朝臣给他的负担。”

张茂则本想开解这位中宫之主几句,他抬头,望向曹丹姝,反而被惊扰了余生岁月。

一袭红衣,女儿娇俏,难得英气。

可堪比十一月盛开的红梅。

他一时失了言语,不得安宁。

张茂则的失神在曹丹姝眼里却成了他不知如何安慰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张先生也不必想着安慰我,官家今日不见我,日后总要见我,今日没有喜欢上我,日后也会喜欢上我的。”

张茂则往暗处又移了移,才轻声道,“臣名茂则,娘娘日后唤我茂则便可。”

“我知道你唤茂则。”

张茂则心里越发有些慌乱,“娘娘若没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茂则等等,”曹丹姝唤着殿外随她一起入宫的侍女,“嬛儿。”

嬛儿进了殿内,向张茂则行了一个礼,曹丹姝道,“去把衣裳取来。”

嬛儿取出一件崭新的灰色衣裳,欲递给茂则,茂则疑惑,“娘娘可是要我将这件衣裳呈给官家?”

官家穿衣喜白,偶尔心情大快也会穿红,唯独不喜的是黑灰二色。

嬛儿道,“中贵人,这是姑娘给你的。”

“我上次入宫时,便听杨太后说起茂则你,说你服侍在官家身旁已近十五载,事必躬亲。听闻茂则喜素服,这件衣裳虽不是我亲自绣完的,袖口上的几针却是我缝的,我将它送于茂则,感念茂则将官家照顾得如此之好,希望茂则不要嫌弃。”

茂则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听从了内心,接过了衣裳,“娘娘,日后不可如此。”

“中贵人放心,这衣裳没有什么特别处,旁人瞧不出来的。”嬛儿瞧着自家如愿以偿的姑娘,笑着道,“姑娘还亲手绣了一件,是给官家的。”

“即便旁人瞧不出来,娘娘日后也万不可如此。”张茂则提醒道,“若被旁人知晓,只会以为娘娘在拉拢官家近侍,徒添非议。”

“茂则的话我记在心上了。”曹丹姝见他隐在暗处,便又问他,“茂则为何站在暗处?”

“这是臣的习惯。”

有人向着阳光,便有人成为影子。隐在暗处,藏去那些不该有的欢喜、悲伤、遗憾、痛苦与落寞,不让旁人知晓,才能在这宫中处得更久一点,长久地陪着自己在意的人。

“茂则,其实我还想问你,”曹丹姝言语间有些羞涩,“我今日可否能进食?”

“可以。”

“吃多了是否会被宫人耻笑?”

“宫人不能妄议娘娘,但积食容易梦魇。”

“.......”

出了皇后寝殿,回到自己住处,张茂则那不似寻常的心才平静了下来,他从怀里取出那件新得的衣裳,抚摸着衣裳的袖口,那里的绣工不比旁处工整,歪歪扭扭,确实是一位善骑射爱男装的女儿家该有的绣工。

张茂则知道她生于高门大户,祖父曹彬更是开国元勋,内里外里都是骄傲,犯不着来讨好自己这样一位内侍,她做这些,无非是自己一直照顾着官家,以及她没有看不起自己这样一位内侍而已。

小女儿的心思,爱屋及乌罢了。

可是,当张茂则抚摸着那凹凸不平的袖口,心上竟轻轻地落了一抹红,浸染了他的心,无法洗去。

他的眼睛里也隐隐有了些泪光。

他好像懂得了什么叫不甘心。

年幼时他被抄家,只觉着父亲和丞相等人密谋太子上位不合礼法,因果报应,才有这种下场。九岁时,甘先生离去,他也只觉着甘先生志不在此,出去后海阔天空,未必不是好事。十九岁时,义父逝去,他只道义父去得安详,能早早远离事非。

如今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已是残缺之身,不甘心没有早日遇见她。

可这份不甘心,也是现下的他不该有的,他已然无法好好地去爱一个女子,更何况这位女子是中宫皇后,更是官家的妻。

丹姝醒来,因与梦中的张茂则感同身受,眼角竟隐隐有些发痛,似是痛哭了一场。她不知今夕何夕,是古还是今,恍惚了好一阵,才摸索着开了台灯,玉童和飞白还好好地在她身旁。

凌晨的夜空没有因为下过雨而变得污浊,反而更加澄净,三两颗星子在天上挂着,窗外有汽车驶过的声音。曹丹姝听着那些或近或远的声音,瞧着眼前的玉童与飞白,觉着自己心里空了一块,不是原本未知的落寞,而是空了。

那位曹皇后虽和她长相不同,却也名为丹姝,老板亦道这玉童和飞白原本就该是属于她的。

好独特的缘分,好诡异的联系。

如今的曹丹姝只瞧了故事开头,若她觉着自己不是那个曹皇后,不愿接受这份感情,大可以让它随风散去。

可是,她觉着,自己似乎等了这个叫张茂则的人许久。

等天亮了,曹丹姝搭上公交车便去了哑舍,老板坐在店内,他今日换上了一身黑色西服,西服上依旧有一条刺绣的红色盘龙,只不过那龙已经从身前绕到了老板的身后。它的血口依旧对着老板的脖颈,似要咬断老板的脖子。

老板递给丹姝一杯热茶,“清晨微凉,喝杯热茶暖暖,这茶是昨夜我从友人家里拿的,你好好品品。”

丹姝尝了一口,“甜的?”

“友人叮嘱,一定要放糖,这才能盖住晒干的红梅瓣惯有的苦味,留住那一丝清香。”老板道,“你不是刚好喜欢甜的吗?”

确实,丹姝虽生性自在,不拘小节,一惯爱自己死撑着硬抗,却也如同其他女孩般喜甜,食甜不知腻,家中父母都是知道这一点的。

丹姝喝完这一杯合自己口味的热茶,便单刀直入地切入了话题,“老板可曾在北宋时期做过宫廷里的画师?”

昨日梦中的甘罗与现在的老板生得一般无二,只不过甘先生是长发,如今的老板是一头短发。

老板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提起这个问题,只道,“确切来说,我在宋真宗和宋仁宗时期都做过宫廷画师。”

“您从宋朝活到了现在?”丹姝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活得比你想象的更久一些。”

丹姝闻言,闭眼,似乎在忍着眼泪,大约一分钟过去,她才睁开了眼睛,红着眼眶问老板,“那张茂则呢,他还在吗?”

“若他还在,曹小姑娘想做什么?”

“我想见一见他。”

老板反问,“只是见一见他?”

丹姝摇头,她想得比这多了许多许多,可她不能这么贪心,她只能先奢求着见一见他,能见着他,起码说明他还在,无论如今他是何模样。

老板拿出医生出发前给他买的新手机,拨通了电话,递给了丹姝。

电话通了,丹姝不敢出声。

“老板,你不能这样,我工作呢,晚上和你聊。”有声音传来,不是张茂则。

“张茂则在吗?我找他。”

“茂则,有人找你,找你要中药方的。”

“喂,您好。”手机里有低沉的声音传来,温润有礼。

丹姝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与他之间还有过什么故事,可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她都想把不知从哪里来的委屈哭给他听。

“我好像一直在等你,”曹丹姝道,“我好想你。”

那想念从她懂事后第一次抚摸玉童时就开始蔓延生长,只是以前从未明白,只道那是落寞。

她说完这句话,手机里再没有声音传来,老板这才走了过来,他拿回手机,给医生又打了过去,果真已经停机。

他亦有些尴尬,“医生估计忘了给自己手机充电了。”

这紧要关头,出了这样的岔子,丹姝啼笑皆非,抹了抹眼泪。

“老板,张茂则现在在哪里?”丹姝问他。

老板道,“我不能不经他同意,便将他的行踪告诉你。”

“我可以拿到张茂则的手机号吗?”

“我没有他的手机号,我也从不记手机号。”

以前有医生在他身旁,所有与现代有关的东西医生都可以帮他解决,医生几个月前走后,老板新得的手机里只有医生这一个联系人。

“对了曹小姑娘,你今日能否将墙上的那副画和箱子里的飞白带走,昨日你没带他们走,一个闹着要去博物馆自我毁灭,一个要我将她放入火中,付之一炬,我听着实在有些头疼。”

“老板昨日还只让我选一件带走。”

“我后悔了,”老板道,“他们其实也等了你许久,我或许不该有私心,断了他们与你的缘分。”

曹丹姝手伸向颈间,摸了摸那里的玉童,摇了摇头。

那两件古物都有关曹皇后与赵祯,梦中的曹皇后确实是喜欢赵祯的,少女的情意真挚而热烈,甚至还不懂掩饰。可如今的她,先拿到的是张茂则的飞白,先遇到的想了解的也是张茂则。

曹丹姝只道,“老板,以后每个周末我都会过来。”

这是曹丹姝第二次从哑舍离去,老板瞧着她的背影,对着墙上的画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可不是我偏心了,你就和飞白好好做个伴吧,熬一熬总会过去的。”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便响起了,一个陌生号码,想来是电话断了后犹豫了好久,好不容易攒了那么点卑微的勇气,才用自己的手机打了过来。

“她刚哭得有些惨,已经走了,茂则,这次曹丹姝的心迎向你了,恭喜。”

赵祯与皇后大婚第二日,依旧没去皇后宫中,前去请官家来皇后宫中用午膳的嬛儿在福宁殿外等了许久,却没等到官家出来,还是镣子于心不忍,唤她走了,只道今日官家国事繁忙。

茂则忙完官家交代的差事后,来到福宁殿外,才听镣子说起此事。

镣子道,“师傅,我突然觉着咱们这位中宫娘娘有些可怜。”

茂则进了福宁殿,赵祯正批阅着劄子,他随口问茂则,“皇后的侍女可走了?”

“镣子说,走了好一会儿了,”茂则添了一句话,“走的时候还有些难过,偷偷擦眼泪不想让人瞧见,怕是为皇后委屈。”

他知道,官家是个仁厚的人。

茂则见官家脸上有些愧疚,便又接着道,“昨日我去中宫传话,见到了娘娘,娘娘虽不及其他娘子貌美,但难得有些英气,性子也是活泼而不失体统。”

“那茂则便替吾去给皇后传话,说吾明日会去皇后宫中用晚膳。”

茂则称是。

去到皇后宫中,果真见她无昨日笑颜,闷闷地瞧着桌上已经冷了的菜肴和墨曜不知想着些什么。

“姑娘,张先生来了。”嬛儿唤她。

茂则向她行礼,“娘娘,官家让我给您回话,说明日来您这儿用晚膳。”

曹丹姝回神,竟一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墨曜,墨曜摔下桌,一地碎片,她起身,面上难掩喜悦,“官家真的......”

曹丹姝差点滑倒,嬛儿及时扶住了她。

张茂则按捺住自己想上前的心,低头掩去面上神色,“娘娘如今是中宫,举止须得得宜,切莫损伤凤体。”

曹丹姝站稳,笑着道,“多谢茂则提醒,”她又唤嬛儿,有些姑娘家娇态,“嬛儿,我突然饿了。”

嬛儿与几位宫女撤下桌上菜肴,拿下去重新热过。

茂则适时提起,“娘娘可知,官家尤好飞白。”

飞白书,乃是将毛笔的毫毛分散开来,在纸上书写,墨迹间留下白条,而赵祯的飞白大气又不失飘逸,多被士人称赞。

曹丹姝领悟其意,面露感激,“茂则帮我许多。”

“是娘娘聪慧。”

茂则欲走,却被曹丹姝唤住。她站在窗台透过的阳光下,一如昨日般笑颜,“茂则,这件衣裳果真很衬你。”

茂则是特意换了她绣的衣裳来到这里,还特意站在了明亮的地方,只是想着,或许见自己穿上她给的衣裳,她的心情能好上许多。

只是,阳光下穿着灰色衣裳的他,越发觉着自己像一个影子。

帝后大婚第三日,赵祯去了皇后宫中,见皇后打扮得体,正提笔练着飞白,一时情动,便从身后握住了皇后的手,亲手教导她练飞白。

当夜,帝后相谈甚欢,帝留宿皇后宫中,宫中大喜。

茂则亦是欢喜的,他盼望着那个在他心里留下痕迹的女子,这一生能如意平安。

后来镣子与他闲谈,提及皇后,言语间也有些喜悦,“嬛儿说,娘娘这几日常去苗娘子阁中,缠着苗娘子教她刺绣,几位娘子同时开绣,唯独娘娘绣得又少又不工整,更别说添其他的花样,但官家瞧着,却道娘娘与后宫娘子处得极好。”

茂则闻言,右手食指抚摸着袖口,眼睛里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笑意,他其实比镣子知道的多得多。

娘娘缠着苗娘子教她刺绣,乃是为了那件要送给官家的衣裳。她曾将衣裳拿给苗娘子看,苗娘子看后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只道“娘娘肯送,官家也不愿穿”。那件衣裳上的刺绣委实歪歪扭扭,苗娘子心善,便重新一点一点教她刺绣,她也愿意一点一点学,打算重新给官家做件衣裳。

茂则每次去到皇后宫中,便能瞧见她不是在描摹官家的飞白,就是在学刺绣,她处理宫务后的闲暇时间都用在了这两处,竟乐此不疲。

每次他去,她都唤他茂则,将飞白或刺绣拿给他看,问是否有长进。

茂则从不评价她的刺绣,总是说,“娘娘的飞白日益见好。”

曹丹姝知道他言下之意,也不恼他,只是有一回,她突然道,“我也知道我刺绣不行,但生活总得有盼头不是,以前骑马射箭穿街走巷,如今也只有刺绣和飞白能磨磨日子。”

“茂则,官家要我得体,要我大方,要我照顾好后宫诸位娘子,要我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我突然觉着我离以前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本来茂则欲宽解她几句,却又见她面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笑,似是在和自己和解,“算了,能这么一直陪着官家就行,官家待我好,我也该知足。”

是啊,能这么陪着在意的人,已经是幸事。曹丹姝不知,茂则已经收了多少张她练废了的飞白,放在住所的箱子里,像是一个秘密。

这样的日子平淡悠长,却又悄然而过,他的娘娘日复一日地学着做一个得体的皇后,官家也日复一日地做着一个纳谏的仁君,而茂则自己,似乎从没什么改变,依旧是一件素服,依 旧爱抚摸袖口,像一个宫里可有可无可被替代的影子。

但其实,他们都已经变了。

娘娘把对官家的爱意开始往回收了,收进了眼睛里,收进了心里,得体的皇后,需要得体的情意。

官家也开始变得深不可测起来,从年少时与茂则的无话不谈变成了如今的君臣之礼。

茂则自己,他知道自己心里多了一抹红,一道痕迹,一个想守护一生的人。

官家有时对着茂则感慨,“皇后如今对着我是越发规矩,无复初入宫时的活泼样子,连你对着我,有时也把话藏着了。”

茂则真心实意地回答,“但娘娘和臣对官家的心始终如一。”

赵祯听闻这话,只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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