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事情。
我叫花子,是个唱戏的。
名字很奇怪,听起来像“叫花子”的不过我不在乎。师父说,唱戏本就是下九流的行当,名字贱是好事,好养活,而且我原本就是个花子。
师父是我的恩人,他不仅让我活下来了,还给了我一口饭吃。
那天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喧闹非常,只有我蜷缩在街上的一个小角落,饿得烧心得慌。周围人的声音全听不见,正当我觉得快要被阎王爷收走的时候,师父来了。他用手托起我的脸,给我嘴里塞了块饼,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问我:“小花子,跟着我唱戏去怎样?好歹能吃上口饭。”我便懵懵懂懂的跟着师父去到了南边的戏楼,开始学戏。
我有三个师兄弟,某天练完功歇下的时候,他们问我是怎么来这儿的。我说被师父捡来的。他们问我以前在哪。
我回忆了一下,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对遇见师父之前的事一概不记得了。
仿佛自己生下来就长成这般模样,见到了师父。
疑惑的种子在我心里埋下。每日开嗓,练功,背词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我究竟是谁?”
我没练一年就能登台了,师父说别人都得求着老天爷赏饭,我是老天爷喂饭。
登台那天唱的就是《思凡》*,我是旦角,唱这出戏不容易极了,上台前师父和我都紧张的要命。
不仅是因为那天是我第一次登台,更要命的是那天也不知是不是有人碰掉了后台的东西没知会人*,还是有人趁人不注意把喜神翻过来了*,又或者是那日早上没找人来算一卦--
总之,好死不死,那天来了个军阀。
听人说这军阀还是从城中特意赶来的,姓张,全名不知道,反正挺威风的,带了一队兵,还拿了个大箱子,谁也不敢出声,谁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不是枪支弹药呢。
该我登台了,我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可当我真正站上台去时,我却反而放松了下来。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无数次地见过这样的场面。
台下欢呼的戏迷,台上的锣鼓声,还有抬眼就能看到的达官贵人……
然而,熟悉的场面并没有让我多放松下来,反而让我疑窦丛生。
“我究竟是谁?”
“为什么我会对这种场面很熟悉?”
许许多多的问题伴随着我下了台。
刚卸完妆便看到师父引着一个穿军装的人掀帘子进了后台,我看向师父,师父冲我挤弄着眼睛。
我连忙跑过去,悄声问师父:“师父,他们是谁啊?”
师父拦了我一把,示意我别出声。
我了然,转移目光,看向那个军人--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就是那个姓张的。那人穿着军装,披着个大袄,身后跟着个人,应该是他的副官。
我晓得的,连忙躲到了师傅身后。
师父跟我说过,干我们这一行的,免不了被有钱人看上,哄骗些甜言蜜语然后被包,叫我千万要小心,说什么也不能上当受骗。
他教我说,被包了之后大多都是去当姨太--不论男女--确实能过上一段时间好日子,但被玩腻了之后日子就会过得比在戏班还不如。
所以师父告诉我,要是我登台之后有人要来包我,就教我不要说话,躲到他身后。一般这些人在包人之前都会说“这小脸蛋不错”“这身条看起来真不错啊”云云,这时师父只要跟他们说“看着不错,实际上哪哪哪有问题”之类的话,多半就没事了。
--没有人会想包个残废或者傻子当姨太。
那姓张的未语先笑,一看就不是好人。
果不其然,他开口道:“您老这徒弟长得真不错。”
一旁的师父连忙接道:“是是是,脸蛋儿是不错,只是……”师父一脸为难。
“怎么了?”姓张的身边那副官接茬儿道。
“这孩子长得的确不错,但是大人您有所不知啊,这孩子打小……肩膀上有块大胎记,跟烫伤了似的,难看的很,他那师弟次次见到都会被吓得够呛。”
--也没有人会想包个丑八怪当姨太,如果真有人,那只能说在那方面是个变态。
我心里暗暗为师父鼓掌,这种谎话随口就来,还如此细致,真不愧是肚子里有那么多出戏的人啊。
“胎记?”姓张的军阀额头上很快就拧出了一个疙瘩。
“哎对对对,唉……”师父看有戏,便装的更加来劲,看起来真的像痛心疾首一般。
姓张的偏过头去,跟副官说了几句话。
说来奇怪,我自小耳力超群。
所以即使他们交谈声音很低,但还是被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些许:“……是他……,……对,……肩膀上……是我……我……对不起他……”
听到这些字眼,我心里又开始想那个问题:
“我究竟是谁?”
“对不起谁?我吗?”
“如果是我的话,我认识这个姓张的吗?”
反正不管怎样,姓张的回头的第一句话就是:
“这孩子我要了,箱子里面是银票。”
???
这世上还真有人这么变态?
师父也没料到,连忙开始劝阻。
我的脑袋飞速旋转,姓张的这个样子应该是要定了我,怎么也躲不掉了,若是师父执意护我,在这个世道,明日军阀就该抄了这座戏楼了。
思来想去,我出了声:“那个,您那里有鸡蛋西红柿面吗?”
姓张的见我出了声,愣了一下:“有面,你来不来?”
“来。”
就这样,我被带走了。
站在车前,我转身看了眼戏楼。师父站在门口,叹了口气,看着我,在送我。
--实际上我并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多久,算来不过数月有余。在这里,我有师父,有我的师兄弟,有我不长,却深刻的回忆。
即使我还是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我从无中来,又要到无中去了罢。
师父说他是春分过后几天捡来的我,现在是深秋,车窗外是火红的树林,车窗内……是未知的未来。
我有些促狭道:“我……”
说到底,我还是不愿意来的,在踏出戏楼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十分想要逃跑。
“你现在几岁?”姓张的没头没尾地来一句。
“十二……三?”我不确定地说。
说来奇怪,我师兄师弟都比我小*,只有八九岁,师父也说过唱戏的最好打小学起,但耐不住他第一眼看我就知道我天赋异禀,才收下了我。
姓张的若有所思道:“十二三岁……唔……”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认识一下,我叫张启山,你叫我启山就行。”
张启山?听着耳熟。
“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随后他转头嘟囔了一句,“其实你明明应该记得的,谁知道那老头哪里出了差错……”
然后他又对我说:“而且你现在大概十二三岁……”
他又嘟囔道:“为什么是十二三岁……”
他继续道:“不过没关系。”
“我等你长大。”
作者有话说:
*¹番外是很早就想来一篇的。
*²《思凡》:《思凡》是昆曲《孽海记》中的一折戏曲剧目,固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一说……因为难。
*³后台碰掉东西没人吱声:上台前后台碰坏东西是大忌,意味着有坏事将要发生。
*⁴喜神:即能为戏班子带来好运,也能带来灾祸。又称“彩娃子”或大师哥,在京剧表演中经常作为婴儿道具出现,如《四郎探母》《长坂坡》《跨江劫斗》等,被看做庇佑戏班的吉祥物,每个戏班只能有一个,收纳时必须面朝下俯卧着放置,如若在演出外的环节仰面朝上,会招致戏班的厄运。解决方法是由仰面放置喜神的人将喜神重新规范放置。
*⁵师兄年龄比花子(二爷)小:年龄大不等于辈分大,拜师讲求先来后到,谁先拜谁是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