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布一走上天台就看见了那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子。
他记得她的名字叫艾玛。
艾玛的皮肤白皙清透,带着几分明珠似的光泽,唯一的缺陷是脸上有一些雀斑,可奈布总觉得她有点儿像小猪,虽然不胖,脸颊却软嘟嘟的,怎么看都是很好捏的样子。
艾玛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默默地注视着,并且还被评价为“猪”,她正自顾自地晃荡着从天台护栏间隙伸出去的两条小腿。
Z中心里咨询室设在天台,这也算是本校的别具一格之处。一间加盖的房子,有一整面落地玻璃窗,摆满了各种绿色植物,还养了两只小猫,心里辅导老师就在花木扶疏和小猫喵喵喵的叫声中倾听学生们各种各样的烦恼。
有人说,校方脑洞开的这么大,把心理咨询室设在天台,恰好从根源上社绝了学生想不开从这里跳下去的可能性。
万一真有人想不开,上来准备跳——看见咨询室——进去闻闻花香,摸摸小猫,和美女辅导老师唠唠嗑——不跳了,回家。
辅导老师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了奈布,冲他一笑。奈布也报以微笑。
奈布很喜欢咨询室那两只小土猫,没事就会上来摸一摸。
虽然午后的阳光极好,但今天小猫们并没有在天台上转悠。
“飞吧!”艾玛忽然向着天空喊了一声,然后把手里用百元钞票折的纸飞机丢掷出去。
这还是奈布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种方式花掉一百元钱。
幼稚得像个小学一年级学生。
“艾玛,我们放学要去吃DQ(冰雪皇后牌冰淇淋),你要一起来吗?”
“艾玛,我下周生日,你能参加我的生日会吧?”
“艾玛,太棒了,今天的实验我们一组,我好高兴。”
艾玛自言自语说了三句话,用了三种不同的腔调,奈布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艾玛在模仿班上同学的声音。
“艾玛啊,我觉得你好聪明、好可爱,人很好呢。”艾玛又捏起嗓子起劲地夸自己。
奈布听得差点笑出声。
“我们都很喜欢你哦!连奈布都喜欢你哦。”
奈布笑不出来了。搞什么啊?无比尴尬。
艾玛又换了一种腔调:“笨蛋!别自作多情了!”
嗯,骂的好。奈布想。
“才不会有人喜欢你呢!艾玛你这个土富二代,除了有钱,你还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优点吗?有钱算哪门子优点?钱又不是你自己赚的。”艾玛严厉地痛斥着自己。
奈布看到艾玛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她这是哭了?
对方毕竟是个女生,奈布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安慰她,艾玛翻开书包,奈布以为她是找面巾纸,结果她掏出了一台拍立得。
一边哭,一边选举角度,咔嚓,完成了忧伤的自拍。奈布看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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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奈布不得不起身走到正坐在讲台边翻着教案的班主任身旁。
“老师,我钱包不见了!”
“啊?是不是忘在家里没带来?”
“下午上完体育课去买水的时候还在的。”
“啊,”班主任的面孔板了起来,“都回来,暂时不放学。”
已经窜到教室门口的几个学生不得不倒退回来。
“全部给我坐好。”年轻的班主任脸色越来越阴沉,“奈布的钱包丢了,你们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鸦雀无声。
班主任很年轻,身材高大壮硕,据说是个健身狂人,性格开朗,有时特别逗,第一次和学生做自我介绍时就说:“我知道我特别帅,你们敬爱我的同时,可不要羡慕我的美貌哦!”
“我们班竟有贼?我的学生竟然偷东西?不管谁干的,你实在是伤害了我的荣誉感。”
有人憋不住“扑哧”笑出来。
“好了,谁干的,交代一声这事就算过去了。”班主任仍板着脸,“就当你拿错了。”
一片寂静。
“我的天!”班主任一拍桌子,“奈布,你把所有人的书包都给我收上来。”
奈布没料到班主任这么重视这件事,其实要是光丢钱他也就算了,但钱包里有身份证、银行卡之类的物件,丢了很麻烦,他只会来找班主任报备一声。
奈布不得不遵照指示收了书包,因为班主任一贯能和学生们打成一片,他这个有些出格的要求倒也没引起太大的反抗。
“我最后声明一次,我本不想侵犯你们的隐私,你们要怪,就怪那个偷了东西还不承认的小贼吧。”班主任开始翻查奈布收上来的书包。
“你钱包什么样的?”
“棕色真皮的两折钱包。”
班主任翻出两三个相似的,但奈布都摇头否定了,班主任长叹一声,看了看已经在讲台上摞成堆的各种小说杂志什么的。
“你们带这些来学校?你们的理想呢?”
班主任举着几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漫画杂志摇了摇头,满脸不屑。
学生们都愧疚地垂下头。
班主任扫了扫已经堆成一摞的各种“闲书”,嗯,有几本小说是他一直都想看的。班主任板着脸,按捺着心里的喜悦,说道:“这些书都没收了。”
哀叹声连成一片。
奈布放弃了希望,班主任忽然厉声说:“偷窃是最卑劣的行为之一,是更大恶性的先兆,贼偷了一次,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内心其实已失去了千百倍更珍贵的东西。”
难得听到班主任说出这么严肃正经的话,同学们都愣住了。
“我再给那名同学最后一次机会。”班主任从他的背包里抽出一个塑料文件夹,把里面的东西清空,用马克笔在文件夹上写了“勿以恶小而为之”几个字,“一周内自己归还,既往不咎。”班主任说完将文件夹拍在了讲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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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在学校是被孤立的,毕竟这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学生都是凭真才实学考进来的,而她是靠钱买进来的,自然会让人觉得无法直视。
奈布是属于百分之九十点九这个大阵营里的,最初他也看不起艾玛,但有时看到她卑微地讨好这个讨好那个,试图融入集体的时候,他又觉得艾玛有点儿可怜。
“我下周过生日,就在我家,你来呗?”有人过来问奈布。
奈布摇摇头。他忽然想到艾玛在天台说的那句话,问道:“你请艾玛了吗?”
“我为啥要请她啊?嘁……”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奈布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他最近怎么了?有点阴阳怪气的。”
“是呀,我也觉得。”
“他家好像出了点儿事,嘘,别多话,也别去问他。”
奈布最好的几个朋友凑到了一起,这几个人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几个,和他一样是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
他们这一小撮人对彼此都很有爱,但对圈子外的,尤其像艾玛这种垫底的差生,各种看不上。
“奈布刚才竟然问我请没请艾玛。”
“真的假的?”
“怎么可能,奈布又不是没长眼睛。”
几个学霸凑在一起抱怨的时候,艾玛恰好路过,嘴里叼了一块吃了一半的奥利奥。
发现班上成绩最好的学霸们侧目打量自己,艾玛赶紧咧嘴一笑,粘在牙齿上的黑黑的饼干屑露了出来,越发现个弱智了。
“你们吃奥利奥吗?”艾玛殷勤地把手里的半袋饼干递了出去,结果几个学霸纷纷转开脸,有人还干脆给了她一个白眼。
艾玛之好捏了捏手上的饼干袋,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每个人都看不起她,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没有人愿意搭理她。
他们都认为她花钱进这所学校是不要脸,可是她明明就是想要脸才求着爸爸妈妈想办法把她塞进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啊。
她一直都想当个好学生的。
忽然有人伸手拿起艾玛放在桌上的半袋奥利奥。
“你……你干嘛?”
“你不是在请人吃饼干吗?”奈布理所当然地反问。
艾玛愣愣地看着奈布。
“这么甜!”奈布咬了一小口就开始抱怨,“亏你也吃得下,你笨啊?”
艾玛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说她笨?
“别吃了,乖。”奈布抓起剩下的饼干,团了团,丢进摆在教室角落里的纸篓里。
艾玛彻底傻了,他刚才说“乖”?
随着上课的铃声,班主任笑呵呵地走进来,他看了看讲台边上那个仍旧空着的文件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我都不想再提醒了,最后一天了!再不还钱包,被我查出来,我打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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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钱包的坏学生当天下午就被揪出来了,让所有人跌破眼界。
这个人竟然是艾玛。
她在放学后等全班同学都离开了,鬼鬼祟祟地准备归还偷的钱包,班主任忽然走了进来。
两人隔着大约五米的距离面面相觑了好一阵。
艾玛直接吓哭了。班主任黑着脸收了钱包,又拿起落在讲台抽屉里的耳机,让艾玛先回家,今晚他会打电话给她父母。
第二周周一,艾玛的父母被喊来学校,他们将艾玛护在中间,一起对“受害者”奈布露出了愧疚的表情。
艾玛的妈妈特别美,特别显年轻,让人怀疑她可能不是艾玛的亲妈,但看艾玛极力挨在她身边寻求保护的样子,应是亲妈无疑。
艾玛的爸爸乍看让人吓一跳,胖得连班主任都有点担心办公室里招待客人的椅子能否承受得住,幸好他并没有坐下,而是陪着艾玛一起罚站。
“奈布,怎么办吧?你说。”班主任也没料到偷钱包的竟然是个女生,此刻很有骑虎难下之感,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奈布。
奈布看了看艾玛。她一直保持俯首认罪的姿势,奈布只看得见她眼角红红的,显然之前一直在哭。
“我不认为钱包是艾玛拿的。”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连艾玛也抬起头看着奈布,眼睛里果然含着泪。
“老师你也知道全班最不差钱的就是艾玛了,她没有动机。”
班主任一怔:“可是确实是她拿着钱包来还的。”
“她应该是帮别人吧。”奈布很自信地继续推测,“艾玛在班上多不受欢迎老师你也知道,为了讨好别人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艾玛你到底是在帮谁打掩护?”班主任问道。
艾玛父母也在一旁催促着艾玛交代真凶。
艾玛张口无言,一着急,眼泪扑簇簇直掉。
班主任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奈布马上说:“算了,已经找回来了,也没少什么。”
班主任点点头,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翻过去了。
艾玛爸爸激动地拉着奈布说话,谢谢他替宝贝女儿解了围。奈布第一次看见胖得一动浑身肉就开始动的人,不由得向他多看了几眼,诧异地发现艾玛和他竟很相像。
艾玛的爸爸皮肤细腻,红光满面,耳垂大得惊人,细看轮廓却很好看,他要是能瘦身成功,绝对是美男。奈布不由得想象若干年后艾玛体重失控也胖成这样的情景,抿嘴笑了起来。
艾玛躲在妈妈身后见到奈布忽然笑起来的样子,心情不由得变得很微妙。
在被老师叫来办公室前,最让她害怕的并不是要承认自己偷了东西,而是如何面对奈布。结果奈布非但没生气,还极力替她辩解,说什么“班上最不差钱的就是艾玛”“她在班上不受欢迎”……原来她在奈布眼中并不是透明的空气,他还挺了解她的。虽然,呃,了解的都是她的缺点。
第二天课间,艾玛鼓足勇气走到奈布课桌旁:“昨天的事,谢谢你。”
奈布放下正在看的书,抬头看着艾玛:“谢我?你不会真认为我不知道偷我钱包的人就是你吧?”
艾玛的脸上涨得通红。她真以为奈布昨天在班主任面前说的那番话是真的。
“那……那你为什么还、还、还……”
奈布等不急她把这句话结巴完,便说道:“还替你说话?嗯,是这样的,我觉得私了比较好。”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奈布只要一想起艾玛受惊吓的表情,心情马上就变得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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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艾玛递给奈布一个厚厚的信封。奈布吓了一跳,她到底在这里面塞了多少张信纸?
奈布打开信封,哪有信纸,全是红色的钞票。
艾玛显然误会了他说的“私了”的意思。
奈布哭笑不得:“你转过去。”
艾玛不明就里,但还是转过身。
奈布凑过去打开她的书包,将装钱的信封丢了进去,同时心里也纳闷她书包里究竟装了什么,一打开就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你不是说要私了吗?”艾玛惶恐地问。
奈布不置可否:“对了,那天班主任搜钱包怎么没搜出来?你藏哪儿了?”
“我……我坐屁股底下了。”
奈布无比后悔他问了这个问题。
“你干嘛要偷我钱包?”他钱包里的钱都不够她折两架纸飞机的。
“我不是要偷你的钱。”
“那你为什么?”
“我……我是想拿走你钱包里的那张照片。”当时教室里没人,所以艾玛才大起胆子从奈布的书包里翻出他的钱包,刚准备把照片抽出来的时候,有同学走进来,艾玛之好连钱包一起揣走了。
奈布听得满头雾水。
被女生关注这种事对奈布而言并不陌生。在天台听艾玛自言自语,提到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就大致明白了。现在算是彻底确认了,这让奈布很是窘迫。
表面看起来再早熟、在游刃有余都好,在内心深处他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充满了困扰,还有淡淡的不自信。
奈布转身准备走开,迈出两步,见艾玛仍背靠着墙壁瑟缩在那里,看上去又蠢又弱,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奈布心里柔软下来,终于克服同样在害羞的心情,向艾玛调侃道:“好端端的,你偷我照片干什么?”
艾玛嘴一扁,流下了惭愧的泪水。
奈布回家后拿出那个曾被艾玛坐在屁股下的钱包,手指从绵软柔滑的皮料上一掠而过,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
钱包的照片夹里插了一张照片,是他在小正太时期和父母的合影。
照片上仍一脸孩子气的他,站在父母的中间,虽然绷着脸,像是不高兴的样子,眼底里却藏着喜悦。
此刻,奈布看着这张幸福的合影却觉得很痛苦,他“啪”地将钱包合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