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五年前,临安,西湖。
湖心巍巍坐落着三十九座大小不一的合聚岛屿,其上无处不杨柳依依、仙雾缭绕,便名之曰“烟柳陌”,即临安寒氏仙居。
烟柳陌中,皆白墙黛瓦,檐下挂着一排排蓝白渐变的绣花布帘。行道皆由青石所铺,沉稳中亦不乏平和秀气。院中树荫摇曳,莺啼婉转。放眼望去,尽是沉静安详。
寒氏弟子,无不是翩翩佳人,一袭白衣,装束规矩,颇具礼节。一颦一蹙,一举一动,风味万千。
而这并不能使年方十岁坐于兰礼轩中书案前被迫默写一千条家规的我改善满脸幽怨。
半年,我已在这言语行止、穿戴作息皆受家规束缚之地待了半年!
都怪岳州那群作乱邪祟,不说量多,偏偏还极磨人,娘亲不得不带领众多离氏子弟下山降妖。家中一空,我没人照看,因此被爱爹带回临安。
实际上初至之时,我不乏欢天喜地。
毕竟临安确是处山清水秀佳人成群的宝地。
可自从我爹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那满石碑家规时,什么欢欣,什么雀跃,皆化为浮云。
后来纵听得文书长老寒风影对我“天赋异禀,乃千古之奇才”的评价抑或是弟子们看我时惊异目光,心中愤懑丝毫不减。
只因我自小基本不受家规拘束,逍遥自在惯了,今日来到这千条家规压顶的临安寒氏,怕是……往后日子不太堪设想啊……
当晚,我哭得昏天黑地,吵嚷着要回岳州。
可不论怎般闹腾,这样情形下,往往归于无用。
哭累了,自然便睡。
翌日,寅时起,亥时休。
不妙的是,我昨夜哭到子时,被唤醒时自然头痛欲裂半天找不到北。
身为童女,不必晨练,却要晨读。
兰礼轩。
但见文书长老正襟危坐在讲台之上,板着老脸监督之色如同君临朝堂。见我心游神晃,文书长老则将所有注意力锁定在我,这才压制不愿,敷敷衍衍读了两炷香时长。
晨读毕,从未跪坐如此之久的我定然两腿发麻,走路时同那醉汉,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也许此时能予我慰藉的只有寒氏膳堂的伙食。
踮着脚尖,细细看去——糯米糕、豆沙包、银耳莲子羹……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虽说饭量依旧有限制,但好歹我仅是个姑娘,并不能吃多少。
膳毕,便是正式听学。
年方十岁的我,身边尽是陌生面孔,自终究无法压制心中不安,亦腼腆至极。外加受不了文书长老的正色斥责,只好老老实实将那一千条家规遵守得天衣无缝,竟能与正式的寒氏弟子媲美。
但所谓“青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样乖巧老实的日子只持续了半年。
半年后,我渐渐放开了胆子,爬树、下水、夜行,把家规抛得九霄云外。
文书长老与我爹发现我的变化之时,还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可终归治我无用,便再不顾面子,罚我抄家规、背家规,有时还罚跪、打板子。
这不,此时正惆怅着家规默写。
其余弟子只需抄,而我偏偏需默写。
咬着笔杆儿,双目死死盯着面前宣纸。
不是写不出,而是不想写。可不于下学前写完,又不得用中膳。
灵机一动,提笔写下几大字,举手报告道:
“长老!写完啦!”
本为自己的小聪明欣喜若狂,不料却生生受了寒风影所予的晴天霹雳:
“写完了?那好,读出来!”
撇撇嘴,暗暗安慰自己背总比写好得多,清清嗓子,朗声道:
“立正法,行正道;遵规束己,将视胜天。一不可衣冠不整,二不可容貌不洁,……其不得目中无人者,为一千。”
话音渐落,兰礼轩中,皆肃然。
望望天色,打破寂静,嬉笑道:
“长老,时该下学咯。”
寒风影方启齿,有些磕绊道:
“交……交上来。”
我抓起宣纸,飞快从座处跨出,奔向文书长老,还未等他看清纸上内容,我已逃之夭夭。
却听身后传来砚台落地破碎之沉闷声响及其惊天动地的怒吼:
“离曦!!!”
贰
悠然自得地大口吞咽着喷香饭菜,偶然瞥向膳堂门口,见一熟悉人影。
亦是寒氏标准穿着,眉间一朵三瓣初开雪漪幽莲,面庞是还未褪去的稚气,水灵且清秀,似个女娃。那双眸子,如同盛着满天星河。记忆中这人每一勾唇,颊侧都会陷进去两个酒窝。
此乃寒逍,现任宗主寒九宸亲传弟子,亦是最与我志同道合之友。
朝他招招手,少年会意,急急凑来。
“离小曦,很好奇你在纸上写的什么呀,竟把长老气成那样,罕见呢。”
“事实上也没什么,就事论事而已。”
我一副理直气壮神色。
寒逍撑着下巴,挑眉笑着,眉眼弯弯道:
“愿闻其详。”
“寒老头子叫写寒氏家规一千条,那我就照样写啦,七个字,多简单。”
面前少年大惊失色,却最终抿唇不语。
“离小曦,你完了。”
沉默半晌,寒逍满面愁容道。
“无妨,毫不畏惧!”
咽下最后一口饭菜,依旧自信满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