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雉踌躇了。
眼前是从未出过的教坊司大门,里面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外面是未知的新命运。
她在害怕。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感到恐惧,说起恐惧,她以前总觉得,这世上怕是没有比这一间四四方方的教坊司更可怕的了。
但面对未知时感到恐惧,这是人性。
面前的夫人转过来,伸了手将她拉住。
“白雉,你要记得,永远不要怕。”
夫人一身锦缎,袍上绣着一只龙飞凤舞的鸟,发髻上显出丝丝银发,但容颜不减,上挑的眼尾让周身平添几丝凌厉。
袍上的鸟,白雉不认得,她只认得一种鸟,白雉。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夫人,白雉轻轻捏紧了身上破旧的衣裳。
也只有迎客时,那管事的太监才会让姑娘们穿上丝绸。
夫人拉着她跨出了门,即刻便有马车从门边隐处赶出,她被拉着上了车,坐在软软的绸缎坐垫上,她才恍然醒悟。
原来已经离那深渊有一里了。
这夫人,给了白雉新生。
“从今以后,你叫赵缅绫。”夫人望着她,平静如水的眸子里出现了一丝裂纹:“赵缅绫,可记住了?”
“记住了。”白雉低下头,乖巧地应下。
马车外头渐渐吵闹起来,白雉晃了神,这种街市上才有的喧嚣,像是遥远又熟悉。
出城了?
夫人摇了蓬顶的勉铃,只一会儿,就有个小厮在外应:“太后。”
“去寻点吃食。”夫人皱了皱眉,又说道:“宫外应叫夫人,进宫后自行领罚。”
“是。”那小厮不敢有一句多话,退了。
白雉一惊,这称呼她虽不知为何意,但教坊司里管事的太监曾议论过,说现今天下,除了皇帝老儿,申太后便是掌权的了。
眼前这夫人……
“对待下人,不可过于亲密,也不可过于疏远,过亲则生歹心,过疏则生恨意……”夫人讲了太多,轻喘了几口气,脸色有些发白。
“罢了,这些你以后会懂的。”夫人缓了缓,才转过头来看她纯净的眸子:“你只要记住,小心行事。”
白雉眨了眨眼,似懂非懂:“是。”
小厮动作很快,从帘外递了一包东西,夫人伸手接了,缓缓拆开外层的油纸,那雪白的槐花糕就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空气里都涌动着槐花的暗香。
夫人取了一块放在她手心,把剩下的包起来,交给帘外的小厮。
白雉没见过这等东西,她从记事起就在教坊司,管事太监管得紧,从没让她们出过宫,这等市井小吃更是不敢奢想。
但她总觉得熟悉,这槐花的味道,仿佛浸润进了她的骨子里。
“不喜这东西?”夫人见她只是盯着糕点出神。
“不是,”白雉几下吞了,槐花的清香当真沁人心脾:“我没见过这等东西,夫人见笑了。”
那夫人眼皮微微一跳,捏了下手中的缎帕,问她:“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雉努力回想了一下,末了摇摇头:“不记得了,我从记事起就待在教坊司。”
“不记得甚好。”夫人眸光一黯,松了手里的帕子,唤她:“白雉,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白雉没懂,马车却停了,帘外有人问:“什么人?”
那小厮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连太后的銮驾都敢拦!”
夫人清冷了声音呵斥:“你们是愈加放肆了。”
“是、是……小的知罪。”帘外的人赶紧开了宫门,马车又重新颠簸起来。
白雉不懂,他们从教坊司来,为何要先出了宫,然后绕了远路又进宫?
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太后把她从那泥潭里捞出来,于她而言,就是天大的恩惠。
她白雉虽然学识疏浅,但知恩图报她还可以做到。
“进了正殿,你就是后陈的长宁三公主,那殿上的,是你的胞弟,你要一辈子护他周全,可懂了?”
白雉闭了闭眼,将她的话全记下来,默声答了:“是。”
正殿比想象中的更加压迫,朝堂两边站着一群屏息敛声的大臣,悉着素衣,低着头,殿前放了个香炉,袅袅的紫烟升腾翻滚,安神醒脑。
六岁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被珠帘遮住的脸色有些紧张,一直盯着大殿门口的方向,像是在等谁。
“太后驾到——”门口的太监扯着嗓子尖叫。
等到了。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众臣跪倒一片,像大片白压压的云层下落,初次见到这场面的白雉,被唬得拉紧了太后的手。
“平身。”太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已经换上了素日的严厉,她拉着白雉的手,不由分说地带着她拾级而上,坐在了珠帘之后。
“这便是长宁三公主。”太后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手,蹭过她破旧的衣袍时,复补充道:“公主常年养于城郊的净慈寺中,性情淑良,天资聪颖,有大器之才,今后就由她代本宫辅佐殿下,可好?”
小皇帝在龙椅上犹豫了半晌,终究是忍下心头的疑问,开口道:“好。”
身边早有伶俐的太监拟好了懿旨,放声宣读,殿内一时无声,只剩那太监的声音在大殿里盘旋:
“……特此任命长宁三公主赵缅绫,全权代管朝堂之事,望我后陈日益兴盛,万代昌荣——”
十岁的公主,就这样进了深宫。
寂静之下,人心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