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满眼繁华的神仙圣地,却让所有试图靠近它的人望而却步。这里的每一块砖石,都仿佛是经千万年岁月沉淀的寒冰砌成,决绝的阻隔着人心一切欲望,只将令人心碎的寂寞,慷慨的留予它的主人。
琴音清冷悦耳,荡涤心魂,却裹着势不可挡的寂寞。她心思微沉,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逼向广寒宫的宫门。幽幽的琴声纷纷化作金色音刃朝她奔来,却并不伤害她,只在裙边蹭来蹭去,仿佛是在替主人探嗅她这个闯入者的气息。
琴声戛然而止,那些环绕身边的金色音刃突然“铮铮”落地,全都不见了踪影。她正犹豫着是否要叩门,宫门便被一道温柔的月晕缓缓拉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大殿走去,眸中一如既往的冷漠,看不出半点的波动,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已在角落里疯长。
她对这个人,其实是有怨的,因此也很不愿来这儿,而如今,却偏偏只有这个人才能帮她。
女子一袭及地白衣,片尘不染,慵懒的坐在琴案前,怀里正抱着一只通体焕发着白玉灵光的玉兔,神情安祥而专注。
如果说花神之美是令人惊叹,那么嫦娥贵为星月之神,她的美则总是令人自惭形秽,让人觉得就连与她直视,仿佛都成了一种玷污。
“一千年了,这是你第一次来广寒宫见我。”
清冷中又格外温柔的一句话,打破了她内心的平静,她冷寂的眼眸带着分明的敌意,一贯沉冷的语声也有了一丝起伏。“你该知道我恨你。”
“我知道,”嫦娥无奈的望着她,幽幽浅叹。“是因为我用忘忧曲夺走了你的记忆。”
“不是。”橙儿倚在门前,将脸转向一边,一心想回避眼前这人,神情间流露出难言的苦涩。
“因为我不肯告诉你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嫦娥放下了玉兔,直视着她冷漠阴沉的双眼,“你自幼佛道双修,根基深厚,如今天庭多患,你该尽心辅佐你的母后,而非执迷过往。”
她的嘴唇稍稍蠕动了一下,似乎想分辨什么,最终却沉寂下来。
她丢失了一段对她来说可能很关键的记忆;她的体内存在着一道不知来历的强大封印;她甚至无法像其他姐妹那样自如的使用灵石。
这些困惑堆在她心上, 经年累月不曾褪去,尽管她一直竭力压制,让自己像百丈坚冰一样安定沉静,却始终也回避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和其他姐妹不一样,害怕被人知道她的与众不同,却也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一窥真相。
这样危险而又残忍的生活,她却过了一千年,就好像在遍布迷雾的荆棘林中漫漫穿行。她看不清眼前的路,不知道痛苦什么时候会降临,以致于无时无刻不活在提心吊胆里。
“这一千年来,我竟活得像一只怪物。”她笑了一下,心中却无限悲凉。
“这就是你来的目的?”嫦娥低头抚弄着怀里的玉兔,“你当知晓,我不可能帮你。”
“不,我来找你是因为七妹,人间一趟,让她染上了凡尘情欲,我借你的忘忧曲一用。”
一只黄色灵鸟自虚掩的殿门蹿了进来,安然地立在她胳膊上,唧唧喳喳地语个不停。
嫦娥面带微笑注视着这一人一鸟,一手摁在琴上,轻挑了一根银色琴弦,弦音乍起难绝。
“橙儿,剔骨断仙虽然痛苦,但若她以为值得,你又何苦自寻烦恼?”
她轻轻敛眉,沉默了一会儿,随手抱起一只匍匐在脚边的白兔温柔抚弄,心里却暗自徘徊着,一向怕生的兔子似乎认出了她是广寒宫的故人,竟躺在她怀里惬意的眯起了眼。
“剔骨之刑对她来说便是一次生死大劫。况且如今群魔乱舞,人间并不清平,她若失去仙骨,我怕……”她终于开了口,浅浅的哀愁笼罩在她清冷迷人的眉眼间,低哑的嗓音浸满了令人心惊的苦涩。“我希望你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向母后进言:一劝、二忘、三断。”
嫦娥一言不发地低头坐着,她是天庭唯一一个带着一颗凡心修行的神仙,所以这忘字自然要应在她这里,劝字应在月老身上,可这第三个断字却实在令人费解。
“何为断?”
橙儿定定的望着她看了半晌,脸庞忽然绽出丝丝缕缕云淡风轻的浅笑,吐出的却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字眼。“以我之魂,摄彼之思。自此以往,同根同命,生死一体。”
“你疯了?移魂术乃仙中之禁。七公主再怎么说也与你神格相当,你会法力尽失的。”
“我自有分寸,这几日若有别人来见你,你也不必替我隐瞒。”她勾勾唇角,笑得却十分勉强,眸底一片寒芒闪过。
嫦娥紧蹙眉头,秋水般轻和的眼神藏着几缕复杂的沉思,橙儿被她看得很不自在,正欲起身之际,一道光印覆上了她的额心。
她没想到嫦娥竟会突然朝自己发难,两人距离又那么近,一时竟被那道光印制得死死的。
玄天光印是流传仙界数万年的异术,一旦印结于顶,便不是任何法力所能抗拒的,源源不断的力量自眉心侵入,近乎霸道的摄取她全部记忆和思想,即便只是一些转瞬即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念头,也被玄天光印窥了个干干净净!
“呵呵,玄天光印,嫦娥仙子,你想干什么?”橙儿冷冷笑着,如此将一个赤裸裸的自己完全暴露在他人目光之下,使她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原来自己已毫无尊严可言。
“抱歉,但我必须知道你最深最真的想法,才能决定要不要帮你。”嫦娥语声清冷,仍旧不为所动。
她不再挣扎,清透温凉的双眸变得如死一般沉寂,一丝凶戾的杀气晕染其中,连着她的心也彻底失去了温度。
一刻钟左右,嫦娥终于撤去法力,脸上的忧思却越来越重。
“仙子,窥人隐私的感觉如何?”
嫦娥尚在沉思,耳畔却传来一声阴恻恻的诘问。“你若不是怀有异思,又何惧区区一道玄天光印?橙儿,看来你确实变了不少。”
“我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父皇母后当初为何要将我送去南海,那之后的记忆我又为何一片空白,还有那道封印……”她忽然沉寂下来,死咬着嘴唇下意识的想要保存秘密,可一想到自己已经没什么秘密可言,便冷笑道:“一切都是那么荒唐可笑。”
“当年你中了妖毒身负戾气,不能自控,帝后才将你送至南海,让你在观音座下净心修行,佛音佛谒,晨钟暮鼓,自能化毒,助你守本护元增进修为。”嫦娥无可奈何的叹息着,终究还是开了口,她担心若再这样下去,橙儿会被自己的心魔所噬。“这里没人对你心怀恶意,你为何非要抓着那些不放?”
“可我那时尚在年幼,怎么会中妖毒?”
嫦娥摇了摇头,眼眸里浮动着似喜非喜的笑意,“我不知道,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你竟会以己为刃,借替七公主了断情思之机以移魂术自伤,从大公主那里套取你所谓的隐情。”
“你当然理解不了,因为你从来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为我想过,今日之事你若不愿相帮,那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橙儿面无表情,撇下嫦娥转身离开,清寒幽彻的明眸似乎映着深不见底的孤独,单薄的背影也似度上了一层严冰,将一切温情都隔绝在外,让每一个靠近她的人心悸不已。
“对不起,我……”
她闻声驻足,凉薄的一笑,便又迈步离开,每走一步,都踏着一去不归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