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这一年初雪飘落时，颜阙击退了羌国敌军，班师回朝。
犒赏三军的宫宴大摆了三日，霍雨浩封颜阙为异姓王，并正式册立颜翡为后。
皇后的吉服早已在一个月前做好，册封典礼定在这个月十八号。
那一日奏乐声响彻半个长安城，唐舞桐坐在窗前的矮榻上，看着树上的积雪被寒风吹落在地。
既然一切终究要落下帷幕，那么她想让横在他们之间的隔阂少一寸。
所以明知道只是一场戏，她仍不想去看。
大楚自开朝以来便有规矩，立后的第二日，帝后要携着后宫妃嫔，以及亲贵大臣到城郊的皇家寺庙祭拜，祈求安民和乐，顺遂平稳。
启程时，唐舞桐与白芷同乘一辆马车。
白芷看她手冻得青紫，把握着的手炉递了过去。
指尖的寒冷被手炉暖化，唐舞桐抿抿唇，开口道：“等会儿祭拜时你就站在队伍末尾，不要往别处去。”
“这是为何？”
唐舞桐吐了一口浊气：“一时说不清楚，你照做就是了。”
白芷明白轻重也不再问，点头应下了。
马车一路行进到达寺庙，正午时分祭奠正式开始。
霍雨浩穿着一身玄色龙袍，胸口上金龙盘旋，贵气逼人。他携着颜翡一同踏入殿中的瞬间，身子突然像是不听使唤了一样往地上栽。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颜翡接住他，急急地唤着。
霍雨浩艰难地撑起眼皮，额上汗津津的：“朕身上没有力气，怕是难以祭拜祝祷。只是这祖宗传下的规矩不能破……”
唐舞桐眼珠转了转接口道：“事出权宜，何不找一位功勋卓著，陛下极其爱重的臣子代您向天祝祷？”
霍雨浩狂咳几声，面色更是惨白了几分：“也只好如此了……颜爱卿，便劳烦你了……”
颜阙英武的面容隐见得意：“臣必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宫人搀着霍雨浩去禅房休息，颜阙与颜翡走入佛殿之中，其他人只能在外候着。
唐舞桐看着他们持着焚好的高香插入香炉中，跪在蒲团之上念着祈祷之词。突然香从中间断裂开来，火红的一点落在案几上，“砰”的一声，巨大的热浪向外喷涌而出。
殿外的众人扑倒在地，缓过神来一看，眼前的佛殿已经被炸成了一片废墟。
唐舞桐一直紧攥着的拳头松开，指甲不知不觉间已嵌入掌心，留下几道弯弯如月牙的血痕。
皇后颜翡与德望候颜阙双双死于埋在佛殿中的炸药下。皇上龙颜大怒，下旨责令大理寺卿全力调查。
自庙中回来，霍雨浩一直忙于处理颜阙死后军中兵权交替之事。
这是他和唐舞桐设下的局。
在祭奠当日霍雨浩借口身体抱恙让颜阙代替他上香，明眼人只知道这是无上荣耀，却不晓得那佛殿是埋人尸骨的地狱。
唐舞桐暗中着人埋炸药，将香折断后再以特质的药水粘住。其间种种细节都在两个月里演练过无数遍，如今一切顺利，可唐舞桐心里总安定不下来。
仿佛一切都是水中月，只消一颗小小的石子，便能打碎所有的美好。
这一晚月色皎洁，光亮顺着霍雨浩的脚尖在殿中蔓延开来。
他揉着发疼的额角，隔着锦被将唐舞桐整个抱在怀里。
“你不像之前那样去找我，可是生气了？”
唐舞桐摇头：“知道你忙，不想去烦你。”
“倒是乖了不少，不像从前稍不顺心就要和我大吵大闹。”霍雨浩用鼻尖轻轻地蹭着她的鼻翼，呼吸纠缠间他的手掀开被子一角，顺着她的腰线游移揉捏。
“如今万事皆定，我也可以好好陪你了。我想每时每刻和你在一处，我们要生很多很多孩子……”
气息逐渐变得紊乱，帷帐垂下掩住婉转缠绵的一双人。
唐舞桐脑中无比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在他的温柔中。
唐舞桐没能等来霍雨浩所说的陪伴，却在翌日一早等来了他的圣旨。
大理寺经过半个月的调查，找到了埋炸药的狂徒。
狂徒受刑后招供，是贵妃唐舞桐指使他们干的。
大理寺卿向皇上奏明此事后得到许可，派人在揽月阁内外秘密搜寻，终是在院中的树下搜到了半包炸药的粉末。
——着废去唐舞桐贵妃头衔，押入大理寺天牢，详细核查，容后发落。
听归墟念完圣旨，唐舞桐兀自开口，一字一句重复着昨晚欢爱时他在自己耳边的柔情低语：“我想每时每刻和你在一处，我们要生很多很多孩子……”
她忽而笑了，笑着笑着却泪流满面。
隆冬的天牢中，阴冷得如同冰窖。唐舞桐蜷缩在角落里，望着虚无处发呆。
这几天无论大理寺卿说什么她都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如今证据确凿，唐舞桐想知道霍雨浩会判她个什么刑。腰斩？还是凌迟？
她很想知道，才痛痛快快地认了罪。
可就算不认又有什么用？
炸药是她派人埋的，让颜阙替霍雨浩去祭奠的建议是她提出来的。查来查去，所有的事情也会归在她的头上。
擒贼先擒王，霍雨浩想要在短时间内清除掉颜家的势力，就必须杀掉颜阙。既要一击即中，又要让自己置身事外，便需要有人将所有事情扛起。
而唐舞桐，便是这个替罪羊。
多好，这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算计人心，知人善任。
霍雨浩是算准了她的心思。
她对他的爱成了他最顺手的利器，只消轻轻一刺，便能将她从九重天直直地刺入烂泥潭。
再见到霍雨浩，是在十日之后。
牢门的锁链“哗啦哗啦”地响，唐舞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埋首于膝间。
“前些日子羌国国主莫离带人来，要和我大楚重修旧好。”
唐舞桐眼皮轻动，依旧不言不语。
霍雨浩撩开锦袍，坐在她的身边：“莫离野心勃勃，如今肯低下头，对大楚而言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机会。我不能错过……”
“你想要我做什么？”
唐舞桐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莫离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你是天师。只要你去羌国三个月，他就……”
“霍雨浩，”唐舞桐打断他的话，明明是笑着，可那嘴角勾起的弧度苍凉到了极点，“若不是我还有用，你会来见我吗？”
霍雨浩伸手想要把她额间的碎发拂去，却被她偏头躲开。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他收回手，颇有些自嘲地开口。
唐舞桐压下喉头涌上来的血腥气，下巴绷得紧紧的：“你还值得我信任吗？你瞒我骗我，伤我害我。你哪里还是那个喂我吃桂花糕，护我周全的雨浩？”
牢中瞬间变得死寂，霍雨浩眸中各种情绪纷乱闪过，最后只剩漠然。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青瓷小瓶，红色丹药滚在手心，强硬地掰开唐舞桐的嘴。
她的挣扎终止在他的唇舌间。
他辗转吻着她的唇心，舌头抵着药丸一点儿一点儿推进她的喉咙里。
唐舞桐眼前天旋地转，黑幕急速从远处奔涌而来。
意识尚存的最后，她清楚地听见他的低语：“舞桐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
霍雨浩逼唐舞桐吃了迷魂丹，等她五日之后再醒来，已经被送去了羌国。
羌国滴水成冰，即使是在屋中唐舞桐仍觉得通体生寒。
莫离要她来，不外乎是听说天师通天的本事，想要她为他所用。
“颜阙那老贼斩杀我英勇将士无数，逼得我不得不向霍雨浩那小儿低头。”
他想回到战事之前，逆转如今的局面。
唐舞桐面无表情地开口：“我帮不了你。”
不管莫离如何威逼利诱，她都是这一句话。而此后的三日，唐舞桐体会到了何为人间炼狱。
羌国乃蛮夷，手段狠辣非常。她被快马拖着身子在冰冻的荆棘上来回，被发红的烙铁毁掉了肤若凝脂的右脸。一半是火一半是冰，冷热交迫，反反复复，生不如死。
她痛得脑中发麻，耳边霍雨浩的声音却还在一直回荡：“舞桐你等着我……”
就算她口口声声说不再相信他，可心底最深处仍对他存有眷恋。因为他是曾为她豁出性命的人，是她熬过这种种酷刑的精神支柱。
在那一年狼群出没的树林中，霍雨浩为了保护她冲了出去挡在她的身前，却被狼群围攻。她拼了命将他拉出时，他已然断了气。
唐舞桐永远也忘不了霍雨浩死在她怀里的那一刻。
她自小生长在异族，身边所有人都像是冰冷的野兽，想的只是如何杀死别人成为天师。而霍雨浩，却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世间的温暖。
唐舞桐用穿越之术回到过去。这一次她引开狼群，换得他们两个都得以活命。
这才是唐舞桐第一次使用穿越之术，只不过她没有告诉霍雨浩。
后来霍雨浩让她救颜翡之时，她想把最后一次机会留给他用才会那般偏执。
可最后她还是答应了去救颜翡。
三次穿越之术施行后，天师的所有能力都会逐渐消退。她血中的药力缓缓消退，难以立即化解鸩毒，才会疼得那般撕心裂肺。
唐舞桐并没有撒谎，她是真的帮不了莫离。
莫离找人用铁链穿过唐舞桐的琵琶骨，将她困在屋中。
她脑中浑浑噩噩的，清醒时也分不清白昼黑夜。更多的时候她蜷缩在小小的窗口下，遥遥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出神。
莫离仿佛已经放弃撬开她的嘴，却不可能放她走。
她只能等着霍雨浩来，他说过会带她回去的。
这夜天气极是冷冽，房门被人猛地破开，几日不见的莫离出现在眼前，“啪”的一声将装着信件的卷轴甩在她的脸上。
“这是刚从长安传过来的密信，想必你也想看。”
唐舞桐指甲上的蔻丹早已被磨掉，指尖比雪还要惨白。她打开卷轴的瞬间，被撕成几片的画像悄然而落。
这是在望秋亭中画师所绘的，之后一直被霍雨浩当作珍宝一样收着的画像。他还说，等以后他封她为后，再画一幅帝后游春图。
以后每年每季，都要这样相伴入画，到老了，记性不好了，有这些画，也不会忘记他们之间的种种。
唐舞桐咬着唇，颤着手展开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大滴大滴的热泪晕染开了纸上的墨。
信上说，霍雨浩要立后了。
立的不是别人，而是白芷。
信上还说，霍雨浩为白芷建了一座阁楼，就在乾元宫的后面。楼里以珍翠装点，精致非常。
唐舞桐仿佛看见漆黑夜空下，白芷靠在霍雨浩的肩上，仰头细细数着满天繁星的模样。
忽而场景碎裂开来，一直支撑着她的那根支柱猛地断裂开。
“你骗我……你说要让我做皇后，你说要来接我的，你明明说过的……”
唐舞桐颓然倒地，大口大口地呕着血。莫离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刚皱起眉，门外便有人匆匆来报：“不好了国主，大楚的军队杀过来了……”
随即周遭变得乱哄哄的，马蹄声，厮杀声不绝于耳。
带着火的箭如暴雨一般袭来，唐舞桐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羊肠小路。
她和霍雨浩对立着站在路的两端，她往前一步，霍雨浩便往后退一步。
行行复停停，与君终远离。
他们曾走过饿殍遍野的荒山，走出野狼萤绿色的眼。却被困于金雕玉砌的城，和变幻莫测的人心。
熊熊大火烧尽了所有情思，唐舞桐空洞的眼中，血泪混着滚下。
霍雨浩，这条命还给你，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宫墙深深，月夜皎洁。
白芷披着狐裘披风，立在墙边等了许久，却不见线人按时来取信。
忽而冷风起，寒刃折着月光入眼，下一秒她的脖颈上便是一凉。
自暗处有人徐徐踏雪而来，待看清他的脸，白芷心下顿时一凛：“陛下……”
“你不用再等了，那人已经被朕处死了。你暗中和莫离勾结，无形中帮朕传达了许多错误的消息给莫离。如今大楚的铁骑应该已经踏破了羌国的都城，留着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他大手一挥，剑锋划破了白芷咽喉，她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宫中女子皆善妒，白芷更是其中佼佼者，最初颜翡中毒便是她所为。
那鸩毒她本是打算下给唐舞桐的，却不料出了差错，误入了颜翡的梅子汤里。
霍雨浩早就知道此事，只是不想让唐舞桐难过才一直瞒着她。
后来颜翡与颜阙按照计划死后，霍雨浩给唐舞桐准备好了替身，想在下令处死她的前夕将她换出来，改头换面再留在他的身边。
但是以唐舞桐的脾性，以及当时的状况，即使他告诉她真相，她也不会相信。
不如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让她知晓。
只是莫离的要求，却将原本的计划打乱了。
白芷无意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知晓了唐舞桐的天师身份，便开始和莫离来往，企图逼走唐舞桐。
霍雨浩想，舞桐是天师。她百毒不侵，百害不入，即使吃些苦头性命还是无忧。若有她入羌国暂时稳定住莫离，便可趁他大意时一举占领羌国。此后，边境就再不会有流寇困扰。
待朝堂社稷安定，他们便可长相厮守，共赴白头。
霍雨浩回到乾元宫后，便接到了八百里加急奏疏。
一切顺着他的意愿而行，羌国毫无防备，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楚军一路势如破竹，最迟明日便能攻下羌国国都。
霍雨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困意骤然而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提心吊胆得睡不安稳，如今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睡醒之后，他便能见到他的舞桐了。
霍雨浩合上眼，梦中是一片火红火红的凤凰花海。
他的舞桐正坐在花丛中，仰头对着他笑，声音若银铃般悦耳动听。
“你带我去看星星呀，雨浩。”
他笑着走近，想要将她拉起，可眼前的人突然慢慢变得透明，消散于他的指尖。那极致的痛处如一把锤子，重重地击打在他的心上。
霍雨浩从梦中惊醒，窗外圆月刚至中梢。
他犹在心悸间，殿门被人猛地推开。归墟走近，“扑通”一声跪下：“刚从边境传来的第二封奏疏……皇上，您请节哀。”
霍雨浩拆开红蜡固封的信，简简单单一行字映入眼帘。
——前贵妃唐氏，火逝于羌国都城。
他瞳孔一缩，那张薄纸从他的指尖滑落在地。
霍雨浩翻身下床，脚下虚浮，踉跄着走了三步，随后疯了一样往门外冲，凄厉地嘶吼着：“舞桐！”
侍卫将霍雨浩拦住，他眸色猩红，大滴大滴的泪倏然落下，毫无帝王的威仪。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心上人，可回应他的只有茫茫一片凄冷的白雪。
那如同丧幡一般的颜色晃了他的眼。
霍雨浩哭声一滞，仿佛魂魄抽离般颓然跌落在地上，彻骨的冰寒钻入心扉，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其捂热。
是他，亲手杀了她。
是他，将她的退路封得一干二净。
他自以为的对她好，自以为的能和她厮守到白头，到头来，都是虚妄一场。
从此以后月会再圆，花会再开。
可他，再也等不回他的舞桐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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