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时,今年也不过还是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皇帝已经意识到了将要面对的重重难关。他知道他现在需要坚强起来,他需要立起来,彻底与过去的懦弱犹疑告别。但,事实上,他有心无力。他越想做到,心中就越发充满了孤独和无助。他好像看不到前面的路,萧元启的话真的没有对他产生影响吗?不是。
他并不怀疑平旌哥哥,就像平旌哥哥了解他,他也了解平旌哥哥。
他只是不可避免地难过和迷惘。
父皇命人藏在大殿牌匾后的遗诏,他已经命人取下,自己看过了。
他也知道了,第一次父皇提的时候,大伯父拒绝了,第二次平旌哥哥知道遗诏内容的时候,是平旌哥哥自己拒绝了。
原来,他这个皇位,真的,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原来,他是那么糟糕的一个皇帝。
原来,他以为的努力只是他的自以为是,他原来做得这么糟糕。
他辜负了父皇的期待,也辜负了大伯父的期待。
父王与大伯父的情谊,他没做到。甚至,他对不起大伯父,对不起平旌哥哥,对不起长林府。
回到宫城之后的第一个夜晚,萧元时在咸安宫中跪灵度过。
荀太后的尸身起初和其他死者一样,都是被白布包裹丢在宫城西角门外,等待最后拉运出去焚烧。慕容初晗命人将她刨了出来,交给了她原先现在还幸存的太监。当时还在太监也不敢高调,两人偷偷抬到了单独抬进一间冷僻的宫室。初夏和暖,等平乱之后再去寻找收殓时,这具尸体自然已经腐坏,实在不好让萧元时看到,所以岳银川当场决定装棺钉死,抬入咸安宫正殿停放,燃蜡挂幡予以补奠。
慕容初晗不是好心,她的孩子没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大多都是拜这位愚蠢的太后娘娘所赐,但这位太后既死了,她也没有兴趣鞭尸。当然,她也原也不可能还会去给这位太后收尸。
只是……他既想做的,她便陪他把戏做个全套。
小皇帝会记这份情。
也不得不领这份情。
逆首伏诛代表了叛乱结束,但恢复整个京城的秩序仍需花费大量的精力。萧平旌匆匆处理完宫城内的急务,天光早已全黑。闭上眼平复了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赶去咸安宫。
守在殿廊下的东青一看见他,急忙迎了过来,不待询问便主动禀告道:“请王爷放心,陛下看上去还好,只是晚祭之后就把身边的人全都遣了出来,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时辰没听见动静了。”
萧平旌闻言顿了顿,示意身后的亲卫停步,自己解了佩剑与外袍,轻步地走了进去。孝殿内果然一片空寂,只有萧元时独自跪在灵柩之前,默默烧着纸草。
仓促之间找来装殓的是一副普通的梨木板材,后方供案上的位牌也是临时制出,散发着一股新漆的味道。萧元时盯着铜盆中跳跃的火焰,等待它完全熄灭之后,方才低声问道:“他们说母后做的那些事……她真的做过吗?”
“根据逆贼心腹何成的招认,供书和旨意都不是假的……”萧平旌在他身侧跪坐下来。
他心底没有半分起伏,声音却含着悲切。
你看,他不是不会,只是他从前不愿罢了。
现在为何又这么做了呢?
萧平旌,不是萧平旌了……
“陛下原是不知情的,自然不应当被责怪。”
他这话用词有些深意,当然,没人能说他的说法有哪里不对。
“不知情,就真的可以当作无关,可以不放在心上吗?”萧元时眼眸红肿,在余烬带起的黑烟里半睁半闭,“母亲和舅舅……他们所做的每一项决定都是因为我。因果相连,岂可分开?我恐怕不能心安理得地……说自己没有罪责。”
萧平旌并未反驳,他当然不会反驳。
他颔首应道:“陛下说得不错,有些事情,尤其是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可能轻易抹去。但自怨自艾有何益处?陛下此刻更应该去做的,只能是全力修补。”
“可是我觉得有些害怕,”萧元时终于转过身,用颤抖的手指抓住了堂兄的衣角,“我怕那个狄明说的对……既然有一半血脉承自母亲,谁能保证将来不会变得像她那样……”
“陛下!”萧平旌眉间微起怒意,立即喝止,“您愿意自省是对的,可胡思乱想就不应该了。远的不说,就想想当年的老莱阳王吧。他与先帝同父同母,都曾由武靖爷亲自教导长大,可他们两个一样吗?陛下将来是什么样的人,只在于从今日起……您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多日的惶恐伤痛仿佛是一团被薄膜包裹于胸中的火球,一旦破碎爆裂开来,霎时就能燃遍四肢百骸,将他灼烧得几欲毁灭。萧元时扑进堂兄的怀里痛哭起来,发泄般地放任自己嗓音嘶哑,泪水奔流,就一如当年……那个尚不需要承担重责的幼童。
萧平旌轻拍他的肩,动作温柔。
眸底黑浪翻涌,却又残存着异乎的温和。
元时,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要让我再失望了。
你得到教训了,也该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