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与反怀疑
summary:弗朗西斯不知道去哪。
古费拉克在街垒旁抓到一个政府的细作。
“一眼就认得出来——先生!”他尾音上扬,轻快地说,“没有哪个起义军会穿的像您——即使是扑了尘土也看得出来。”
那人被反绑着手,几缕成柳的金发顺着耳边垂下,低着头看不清神态。
“我不是什么细作,先生。”良久,他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那您就是来加入起义军的喽?”
“也不是。”他摇摇头,“只是个逃亡路上的可怜人罢了。”
“这一套说辞可不可信,先生!”古费拉克的言辞突然严厉起来。“您看看自己穿的是什么?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起义的消息——我不信您不知道。”
弗朗西斯自嘲地在内心苦笑。为了躲避政府的搜查,他特意避免走大道,还断了所有的联系,自然是不知道。今天第一次冒险混入人群,便被眼前的小伙子捉了个正着。
“你不信任我,那便把我带回去罢。”他轻声说。
安灼拉轻轻皱了皱眉:“也许您真的是一位正直的公民,先生。但是既然您拿不出什么证据,我们也无权随意处置您——请您留在这里,待到起义结束之后再放您走。”他提出了一个比较合理的方案。“您看,这样浪费不了多久。”
弗朗西斯点点头。
“现在我们要暂时束缚一下您的自由。瞧,这是卷麻绳,可能会不太舒服,您得忍受一下。”
弗朗西斯这时候才轻轻抬起头,安灼拉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长相。
那是双烟紫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令人看不太清的迷惘。安灼拉却感到眼前的人没来由的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无疑是符合人们对于男子“英俊”的定义,这种评价却太过肤浅。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便感觉出来些感伤而无法言说的故事,又抓不住头绪。
公白飞在呼唤他了。安灼拉没有多想的时间,抓住眼前人的臂膊,想把他暂时束缚在旁边的椅子上。
安灼拉感觉出来——手下的人在发抖,抖的很厉害。
弗朗西斯是被一阵吵闹吵醒的。
他摸到冰冷的地面,意识到自己瘫倒在地面上了。浑身都在痛——四肢百骸钻心的麻。这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自1789年以来,他的状态便没有真正好过,突发的晕眩和疼痛更是家常便饭。
他注意到自己并没有被什么东西束缚着。自然,也可能是他们忘记了——毕竟那些年轻人似乎陷入什么困境里去了。
他走近去,似乎并没有被发现。
“……只有四套衣服,如果现在不离开,便没有离开的机会了……”他模糊听见那个领袖模样的年轻人说。
这时候他正好看见那个被称作安灼拉的小伙子转过身来,两双眼睛此时相对了。弗朗西斯感到一种什么沸腾的力量燃在了心间。
“先生!”安灼拉朝他走过来,“您应当有一个生存的机会。”
弗朗西斯看着他。
“不必了,留给其他人吧。”他知道,这个小伙子是断不可能离开的。
“先生!”安灼拉显得有些讶异,脸上飞起一片绯红,“我全心全意地信任您了!这也许是我平生第一次毫无根据地信任一个人……不能让一个无辜的人死在这。我们是自愿的,您不是。”
“不必了。”弗朗西斯还是这样回答。他看到安灼拉眼中闪过一丝愠色,正欲开口争辩,便继续说:“我不会死去。”
那几十号街垒里幸存的人都转头看他,他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我并非人类,但也不是什么神魔鬼怪。人民有意志,这种意愿凝结成一个方向,我便出现,作为一个国家的人格化象征。自罗马时代我作为高卢,至今已有千余年,见过了各式各样的政权纷争,也见惯了死亡。我出现在这里并非我自己的意愿,却也不是什么意外——我是从国王的宫殿逃出的。
“统治者掌握了实权,便产生错误的想象,以为人民的意志是由他们赋予——这时候他们便想以控制意识体的做法以此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完全错误了,却又乐此不疲——意识体不改变人民,只反映人民。所以我站在这里。
“只要法兰西还存在,我便不会消亡。”
他只是站着,便叫人无法怀疑。
安灼拉在常人看来不近人情,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诸如“共和”“祖国”“革命”之类,从不谈论自个。也确实是这样:他不爱谈论自己,并非因为自卑或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已将生命完全献祭给法兰西了——他的祖国。
如今有一个男人自称法兰西坐在他的身旁,安灼拉却有些不适应了。
他转过头去开口想问,身边人正拿了一条发带束发。一星半点的阳光照耀在他满是尘土的金发上,也让弗朗西斯脸上的淤青和伤痕显露无疑;他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你们革命,是为了什么?”弗朗西斯毫无预兆地说。
安灼拉怔愣了一下。少有人问他这个问题,绝大多数时候是他给人家去讲。
“为了人民,先生。为了人民。”他轻声而坚定地说,“政府看不到人民身上蕴含的真理,我们看的到。如今要做的便是让共和的光照耀法兰西。”
他又想到身边人自称的身份。“那您呢?您怎么看?”
“我即是人民。”弗朗西斯回答,“一切变革最终都要朝人民的方向去走,我坚定不移地拥护这点。”
“那么对于这场革命,您怎么看?”弗朗西斯能从安灼拉的双眼里看出光芒来。
“我不知道。”
“我确实自高卢时代便已经存在。那时起,人类骨子里的不羁已经成型,叛乱和起义便常有发生。那时我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死在罗马军队的铁骑下——谁能说他们有什么过错呢!可是到了近代,我还是以前一样的无力。你经历过多少次起义和叛乱?我已经数不清了。可是成功的寥寥无几。反叛并不是工作一样家常便饭的事情,如果一个统治者教人民满意,他便能在王位上坐长久,因此那些起义几乎都是人心所向——可是有什么用处呢?成功的又有几次呢?
“又有谁能确定历史的方向?有人以为我们的生命跨越千年比肩永生,却不知有多少国家消亡在了时间长河;谁又能说他们是错误的呢?
“因此,历史总是由人民确定。如果让一个意识体管理国家,他不一定比人民做得更好。就像现在:你教我如何去抛弃菲利普,而选择起义?
“历史又到了一个关节点上。可是它通往哪里,只有经历了才知道。而生而为国,一举一动便比普通人多了不同的束缚——因为我是人民的意志!我是人民所在!我在哪里,人民便在哪里,他们害怕这个!”他忽然激动起来,“没有哪个国王敢于和一整个国家的人民作对抗。”
“我不知道我的人民要去哪里,这是我所迷惘的。”
安灼拉紧闭着双唇,双颊因激动染上一丝绯红。“先生,我敬仰你。您应当知道,我已将全部的生命发誓献给法兰西了——也就是您。您是国家,我便是人民。如今要做的便是拉开那道历史的迷雾,让正道袒露于阳光之下;如此一来,人民便得到幸福的权利。
“我不像您有那么多的见闻,但也少了顾虑:我感到自己生来就是为人民的。为您献身,是我的归宿,也是宿命。您不必说,我已预见到今日的结局。但是共和之路一定是正确的道路,也许再经历百年才能到来,但是终究是一个不可撼动的终点。您说您迷惘,我可不是!我有信仰,并且就要为这信仰去死。”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弗朗西斯轻叹一声,“我只是怀疑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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