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五年十月九日。
薄暮冥冥。婚礼。
锣鼓喧天,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一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挤进人群凑热闹。年方虽小,江湖中人尽皆知。出名要趁早,越早越好,因为笑到最后的是年轻人。
年轻人名曰杜我逍遥。人送外号“闻风必来”。叫“闻风必来”的会是甚正人君子?不是找事主,便是捡漏贼。不过他从不屑于当君子,能做小人,定是有些本事的。
但他压根儿不会武功,何处热闹何处便有他。因此江湖中人亦不屑于将这种人如何,这种人却反而“天下无敌”了。
他的爱好之一便是偷窥他人洞房之事,近日他在江湖上听闻纳兰氏纳婿之事,便淫意顿起,欲看之以饱眼福。好一个“赏而不采”。
但他其实是个孤独之人,只因无人愿和他同流合污,与他交心。男人们皆怕暴露自己本来面目,受人耻笑。
他独来独往,名副其实——“独我逍遥”。孤独也是一种逍遥,但孤独的人只能一人逍遥。
明月俯视着人间,很美,很和善。可他不爱明月,他常说:明月不懂我之心。每当呢喃借口时,明月便模糊了泪花。其实只是无人与他共婵娟罢了。
君子和小人之区别在于一个活得难受,一个活得自私。难受于礼,自私于利。反正都不快意。但是浪子的一生就需要善与恶来点缀,无此一生,平民百姓。
杜我逍遥是假小人,他只是色而已。男人没有不色的,所以君子总比凡人活得难受。
婚宴在大庄园举行。
只见门外大红花轿和浩浩荡荡的迎亲仪仗队奏乐而来。
风光无限,喜庆洋洋。
未几,只闻傧相高喊:
“一拜天地——”
女披凤冠霞帔,男穿状元服,两人朝外躬身而拜。
“二拜高堂——”
两人拜向纳兰瞻岱。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拜。
“送入洞房——”
形式还是要搞的。
很美好,可浪子却非新郎。
花烛夜。
杜我逍遥带着一壶酒,饮着,笑着,大步走进大庄园,熟练地在洞房窗上戳出一洞,往里望去。他仿佛比主人还熟悉此处。一个人熟悉一种地方,那种地方便是他的家。正如你的父母养了你,却不了解你,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家,可我知道,如果你的朋友没有养过你,却比你父母还了解你,那一定是家。
房中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绵被和枕头。湘绣驰名天下,大红绵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桌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两人拥在床上,窃窃私语。
男孩怀里的女孩眸色是如此涟漪四溢,秋波连绵,只需一眼,便深陷其中。女孩鼻梁高挺,淡色薄唇纤柔地笑着。颈部白皙如雪,是一只绝美的天鹅。女孩的脸庞如莲花一般鲜嫩,肌肤白里透红散发馨香。可惜杜我逍遥在窗外往窗里看不清楚,只见一片牡丹红裹着两人。
“花很美。”
“以后每日陪你看。”
“云也很美。”
“如你一般。”
男孩轻抚着女孩云鬓,轻轻抚着。一辈子抚不够。
“阿死最美。”
“非也……雪君最美。”
“哦?”
“我最喜欢雪君了,别的东西再美也入不了我的眼。”
女孩咯咯地笑了,如银铃一般。
“我也最喜欢阿死了!阿死,你的心是最美的。”
男孩也笑了。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在被窝里嬉笑着,仿佛不是夫妻,而是兄妹。
杜我逍遥身后,蛐蛐们在唱情诗。非为斯人所唱,非为斯人所诗,斯人独憔悴。唯有满天寒星陪伴着浪子孤单的背影。
杜我逍遥冷冷一笑,喝了一大口酒,心道:“男人总如此说。”
男人总如此说。
他见过无数男人和女人,女人若如此问,男人必说美。说不美的便是北方的糙汉子了。北方很远,远到一匹马,一车酒,一个江湖。
他想:“若是我有了夫人,她指唤我说她美,我偏不说。我啊,会说:‘就算你变成丑八怪,我也会喜欢你的。’她能接受一个流氓,心地自然是天底下最美的。”
突然想到:“不对!这厮不过会道几句儿骚话,有甚了不起!若是我,别他妈说咯咯笑,我让这妞儿听得直夸我好官人!”如此一寻思,杜我逍遥嫉妒得紧。
心想:“为何新郎不是我?我除了没钱没势不会武功,我哪点比你们差!”
杜我逍遥确是个美男子,而双亲乃市井中人,于是乎自幼便能言会道,知晓不少人情世故。只是偏不用在“正道”上。他觉得:我杜我逍遥活着可不是为“正道”做奴隶的。他从不屈于“正道”。但他自此以前从来没有过女人,一是他看不上那些赶集的老娘们儿,二是集里只有老娘们儿。
杜我逍遥心道:“你肯定说喜欢!哪个男人,结了婚心里不喜欢的,就算他真的不喜欢——能白睡女人的勾当,天下男人心里都欢喜得很!”
“可我是满人,你不恨我?”
“我恨不得把满人全杀光!”独孤不死心想,“唉!如果我如此说,定会吓着雪君,毕竟她只是个女孩,甚么也不知道。”
“雪君,我怎会恨你呢?”
“那么阿死,不要复仇了好吗?我们可以在一起好好的,一起白头偕老。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一起去草原!那里有天下所有马儿和青草,还有一望无际的蓝天,那里的羊如白云一样白!”
阿死紧紧抱着雪君,贴在她耳边轻声道:
“若我执意复仇呢?”
雪君垂下眼睫,柔声道:
“阿死若执意复仇,那便复吧。我已嫁于阿死,今生今世都是阿死的女人,我便是阿死的狗。阿死想如何我都依阿死。就算阿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
“雪君,你怎会是狗呢?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杜我逍遥见状,急得小声嘟囔起来:“废话!我管你们哪族哪派,这仇你们爱复不复,你们倒是赶紧办事儿啊!”
“何人在此!”
皇甫千千、公子知否和向天借命飞了过来。
三人在大庄园巡逻。因早知“闻风必来”一说,为了兄弟和嫂嫂名声,不得不日盯夜防。只是三人原在后院埋伏,哪知杜我逍遥脸皮如此雄厚,直接从大门走进便完了事儿了。三人若不是听见动静,赶了过来,人口可就纷杂了。
三人听见,公子知否还道:“不就是猫叫么,用不着大惊小怪。”
向天借命道:“还是去看一看的好。”
“我看你就是惦记嫂嫂!”
“你!你……”向天借命他生平最把兄弟情义放在心上,却听公子知否以为是些儿女情长之事,怒上心头,脸红如火。
公子知否见状还真以为向天借命对嫂嫂有意思,担忧道:“万一他们已经开始了呢……我们如此岂不是贼喊抓贼?”
皇甫千千劝道:“还是去看看吧,我们小声一点,不要打扰到兄弟和嫂嫂。”
向天借命道:“若我见了兄弟和嫂嫂,我便自刎!”
二人道:“向兄若死,我们也绝不偷生!”
三人便赶来了。
皇甫千千问:
“你便是那个‘闻风必来’?”
“不错。”
“‘闻风必来’!你已无路可逃!束手就擒吧!”
“是吗?我可没说过要逃。”
公子知否插嘴道:“可你是个釆花贼!”
“非也非也,我只是赏花而已。顺便赏赏蜜蜂。”
皇甫千千不愿再听他多言,正待动手,公子知否却道:“蜜蜂有何好赏的?被蜇了有你好受的。”
“莫非兄台被蜇过?”
公子知否还以为是暗问是否被情所伤(心爱之人被人抢了去),于是道:
“不错。痛得要命!”
“呜呼!实不相瞒!兄台,我也一样!”
“当真?”公子知否眼前一亮。
“当真!那时当真痛得我……痛得我都不想做人了!呜呜呜——”说着哭了起来,揉着眼,挤着泪,演得像极了!
公子知否见状,情不自禁拥了上去,抱着杜我逍遥道:“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杜我逍遥曾听一文人赶集时吟此诗,便问而得其意,今日正好派上客套之用场。
心想:“学问这东西果然还是有点用的,不然为何还有人学。”
两个男人相拥痛哭。
皇甫千千见两人如此,呆呆站着,不明其意。
向天借命见状,连连捂面摇头,不忍直视,心想:“知否太实在了!实在得都有点傻了!”
公子知否泪眼惺忪道:“兄弟们,我们不要抓他了好不好,他来此定是有苦衷的!”
“不错!众位兄弟,我是有苦衷的!”
皇甫千千道:“此处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
三人来到客栈。
“兄弟有何苦衷,但说无妨。”皇甫千千道。
“我若道我尿急,众位许不信罢?我路上散步,饮酒过多,实在憋不住了,便在门口撒了一泡。忽见门内恍如仙境,忍不住走进一睹。我是穷人,从来没见过这等风光人家。所以就……只是没想到是兄弟们的尊堂。”
“兄弟当真不是为了看我们嫂嫂?”公子知否问。
“众位兄弟!苍天可鉴!虽我杜我逍遥是个淫贼,但自前几日中秋团圆之日已在双亲面前发过毒誓,金盆洗手,改过自新,这次我当真是无意的!”
这种话儿他听得多,自然就成了顺口溜。
“兄弟们,这位兄弟既已发过毒誓,我们便不必为难他了!”
皇甫千千点点头,“嗯”了一声,以示认同。道:
“这位兄弟,今日有缘相见,不如交个朋友?兄弟如何称呼?”
“与兄弟们相交,是小人的福分!”又道:
“杜我逍遥。”
“‘独我逍遥’……好名字!我叫皇甫千千。这位是公子知否,那位不怎么说话的兄弟名曰向天借命。”
杜我逍遥吓得倒吸一囗凉气,小心地问:“兄弟莫不是那个一个人打伤‘五大乾坤’的……”
“向天借命。”
“听说你有麒麟臂?”
“没人见过我的麒麟臂。”
“因为见过的人已经死了。”
“不错。”突然惊道:“不对!”
“你是想问既然见过的人已经死了,为何我知道。”
“我不问了。”
“为何?”
“因为我们已是兄弟,兄弟从不追问兄弟的过往。”
向天借命站起来,拍了拍杜我逍遥的肩,凑在他耳边道:“以后想看,咱去看别的,自家的就算了。”
此语如浓醇的酒沁入浪子的心脾,杜我逍遥泪涌如泉。然后他如疯子一般倒在向天借命怀里放声大哭。泪水淹没了少年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