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中森青子在一起十几年,黑羽快斗认为自己还不至于蠢到认不出她的背影。
这事得从昨天说起。本来放学一起回家已经成了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习惯,就算其中一个要做值日,另一个也不会因此一走了之——黑羽快斗对外宣称是“受中森警部之托,照顾好他那笨蛋女儿”。
昨天是普通又平常的一天,无风,少云。黑羽快斗叼着汽水罐收拾书包的时候,中森青子递给他一张纸条——“平田老师让我去帮忙改昨天的数学测试,你先走吧”。字迹工整娟秀,平静而且认真,就像中森青子看他的眼神。
毫无悔意!毫无歉意!黑羽快斗现在想想真是气极。
本来他是要准备一个人走的——真后悔没这么干——但转念一想好像改个卷子要不了多久,他决定在校门口旁边的咖啡店外的座位上消磨一下时间,比如吃点点心,练点魔术,等一下中森青子······
提拉米苏很好吃,巧克力碎和奶油融在一起又软又松。
他顺便帮中森青子打包了一个,刚准备回学校看看她进度如何,就见两个人慢悠悠从校门口晃了出来——女生披肩发,粉色书包上挂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晴天娃娃挂饰;男生个子不算高,墨绿色斜挎包下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校服外套。
黑羽快斗停滞住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疑问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倒下去,一连串迅速又不失秩序。
她是中森青子吗?绝对是;那个男的是宫本川吗?好像是。是班上的那个永远不大声说话、但又和几个女生玩的不错的宫本川吧?
可是宫本川并没有被叫去改试卷,而且现在才过去了十六分钟,虽然改试卷不会很慢倒也不至于如此迅速。这种时候黑羽快斗依然很钦佩自己的无与伦比的推理能力和反应过人的聪慧头脑——他们两个是“蓄意”走在一起的,不会有错。
说来未免夸张,可黑羽快斗心底焉地升起一副不快,并随着秒数流逝迅速膨胀;并不是出于对宫本川的嫉妒,他身上有什么闪光点吗?完全没有。黑羽快斗竭力阻止自己对宫本同学没来由的贬低——这确实不公平,但他发觉自己的脑子此刻是一尾喝醉酒的鱼,在水里横冲直撞肆无忌惮,晕头转向毫无目标。
类似于小孩被夺走了玩具,这种心理构成十分简单,不糅杂任何其他相互交错盘绕的矛盾感情,没有隐忍,没有窝囊,没有惶恐,没有为难,只有一派明烈、高涨的、发自内心的不悦。
不就是一起走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着,不知道是为了谁,突然多出一点不那么有说服力的体贴;没有人说一起回家是情侣的特权······情侣?该死,他居然会联想到这样一个词?黑羽快斗又觉得自己可笑。
中森青子和宫本川,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个马里亚纳海沟!或者是乌鲁木齐到海岸线的距离——足足有2250公里!
好像在用一种牵强的自我安慰粉饰着控制欲,黑羽快斗之前腾升的体贴存在不过几秒就烟消云散了。究竟为什么要一起走?还不惜编造虚假的理由?
左脑演绎着情感肆虐和理性分析纠缠在一起的闹剧,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是侦探最后抓住的逻辑线,支撑着一派复杂的本格推理······
自己走回家的黑羽快斗心乱如麻。他没有把打包好的提拉米苏送给中森青子。吃的时候觉得巧克力碎好苦。黑羽快斗吞下一半,另一半是无论如何也难以下咽了。
提拉米苏就是要吃新鲜的啊,他正欲放去冷藏,转头偶然瞥见中森青子的卧室里亮着暖黄色灯光。他愤愤关上了冰箱门。
/2.
宫本川从挎包中拿出笔袋和练习簿,顺便把歪歪扭扭的橡皮擦摆正了位置。
“强迫症?”黑羽快斗在草稿本上刷刷写下几个字。课已经上到一半,然而他的目光从打铃开始就从黑板移到了左下角的宫本川身上,且从未离开。
“快斗在看什么呢?”中森青子的声音似一捧烟花在他耳边炸开,炸得思绪具散,他忙胡乱用手挡住本子,嘟囔到∶“看什么······没看什么啊······”
这句话敷衍得犹如一艘浮在水面的小舟,不上不下,又浅又轻。
“是吗——”中森青子两眼一瞪,倒也没有追究。毕竟她认为黑板上满满一片的日本史比黑羽快斗鬼鬼祟祟的小表情更有看头。
下课后,前桌传来了一张关于最近数学建模比赛的报名表,报名人数就像表格的横竖线一样稀稀拉拉。
中森青子敲着笔尖问∶“快斗要不要报名呢?”“不要。”黑羽快斗脱口而出。
数学建模比赛绝对是最无聊的比赛,没有之一,这是他以前唯一一次被连哄带骗参加后的深刻感悟,更何况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中森同学,你也想参加这个比赛?”宫本川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旁边,把准备伏台补觉的黑羽快斗吓了一跳。黑羽快斗迷迷糊糊地别过头去,盯了别人一节课怎么才能不心虚。
“是啊······但是我在想要和谁组队才好呢,快斗又没有兴趣······”
“那你和我组吧!反正咱俩都是单着。”他毫不客气发出了邀请。
“当然可以。”她也毫不犹豫答应了。
组队?疯了吗?疯了吧!黑羽快斗现在是彻底清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对上宫本川的表情该是什么颜色——也许是笑里藏刀,也许是怒于行色——无论如何他内心都有一股无名火在翻涌,在沸腾,就好比眼前这个人打扰了他的池塘,把自己扰得地覆天翻。
他一字一句道∶“没想到宫本君也对这种无聊的比赛充满热情啊。”
“其实我认为建模还是很考验能力的。”宫本川温和而又波澜不惊的语调给了黑羽快斗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就像筷子夹豆腐,用了好大力气去触碰,去宣战,才发现对方原来软得一塌糊涂,根本就没有要和自己硬碰硬的打算。
“是没错,”黑羽快斗闷着一口恶气出不来,仔细揣摩着报名表,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但我不认为青子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你还是‘另寻佳偶’比较合适。”
话已至此中森青子很想给他一个暴栗。
宫本川点头微笑∶“多谢你替我着想。可是中森同学正愁找不着搭档……”
“现在不就有了嘛。”又见某人大大方方地在报名表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用中森青子的观感来描述,只能说是非常恬不知耻。
黑羽快斗颇为得意,好像刚才说比赛无聊的不是他,说中森青子笨的也不是他,他只是一只无辜的羊羔。
“我还以为黑羽君刚才那番话是不想参加的意思。”宫本川眉头一挑,哑然于黑羽快斗的阴晴不定。中森青子表示非常无语。不知道她的竹马什么时候成了个又当又立的双面派。
“忽然觉得这个比赛很顺眼,这张报名表长得也好看——”
他脸上明摆着四个字“能奈我何”;或者是“臭不要脸”。长那么大黑羽快斗才发现自己心眼很小,小得容不下一个比赛搭档——他有什么错?他只是不希望任何一个人与自己分享原来只属于他和中森青子的天空,他曾独自沐浴了这份阳光那么久!
关于她的问题,他总是不经意间变成一个雄辩家。基于这个“有且仅有”的占有资格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步——如同一部他编写、他投资、他拍摄、他出演的电影,不容许任何人篡改任何一帧画面。
宫本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退出这场没有战术没有战歌只有黑羽快斗一人冲锋陷阵挥旌呐喊的纷争。黑羽快斗也回他一个微笑,心满意足地把报名表传到下一桌。
他明明只是填了一个本不会填的名字,却像赢得了一整个世界。
/3.
刚下过雨,天空上深处是晚波蓝和柑橘红,云层叠在一起却不显笨重,映得整片穹顶都是澄澈。
两人走在路上各自沉默。黑羽快斗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忽然有点害怕她看穿自己的小心思。
“快斗,”中森青子叫住他。声音轻柔,却笑得明媚,语调也微微上挑,“青子知道为什么你要突然参加比赛哦——”
心上被人措不及防击了一枪,他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在惊慌失措地乱跑和挣扎,仿佛要逃出胸膛······
“是因为藤本静同学吧!”
?!
藤本静?宫本川的同桌?黑羽快斗打赌自己从没有和她说过哪怕一句话、一个标点。
“你开什么玩笑啊!”黑羽快斗脱口而出。如果中森青子仔细分析,会发现那语气中藏着不可思议的委屈。
“因为看到她也报名了你才报名不是么?不然快斗为什么要上课的时候一直盯着别人看?”中森青子大声质问,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此时此刻黑羽快斗就是一颗包裹着几千层皮的洋葱,而她要把他剥得一干二净。
上课······所以之前自己看宫本川的时候被中森青子误以为在看藤本静?黑羽快斗瞠目结舌,看他呆住了,中森青子凑近他,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不可置疑的笃定。
而且他怎么会知道藤本静也报名了比赛;就算有,当时报名表上他也只注意到一个名字——中森青子,然后迫不得已再注意到宫本川。
黑羽快斗作势往后退了几步,用整理衣领来缓解自己无处安放的手;表演魔术的人所具备的强大心理此刻犹如即将被冲破的大堤,而翻涌的洪水一触即发。然而现在左右两难,他在摇摇欲坠下努力寻找平衡木上的支点。
“那我上次还看见你和宫本川一起走呢。”黑羽快斗声音小不可闻,生怕晚霞给自己脸上抹上一层红色的水彩。
中森青子顿首,思量片刻,不由笑道:“那是因为办公室正好锁门了嘛,试卷没改成,正好宫本同学来找我讨论了一下数学建模比赛。
“好像又嫌不够,中森青子再次补充:“之前快斗不喜欢参加这个比赛,我就没问······”
就因为这事?黑羽快斗吞了吞口水,心里又陷入无限的慌张——害怕自己的欲盖弥彰,害怕自己的昭然若揭。
庆幸她与别人之间的清白,却又担忧因此出卖了自己对她的不清白,游走在开心与后怕之间的灰色地带。
“快斗怎么知道我和······”女孩嘟囔着,似乎对某人的窥视感到不满。
顷刻间四周俱静,风吹拂着少年的心事,两颗心在此刻间如同小行星突然相撞,撞得火花四溢,满目银河。
“啊,去吃提拉米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