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牡丹王朝是一幅长轴,我坚决的把它形容成唐卷,和幽寂的昙花夜放不一样,它夜夜如是的盛开着,响琴琵琶和歌,铮铮又琮琮,万事都付诸流水一般的长渠,浇来借龙泉几寸下的冷锈,试问我心迹所向。这一年唱大河之剑天上来,来者化成我掌中的斤两,还算使得有模有样。
虚名里说,我是肉体凡胎的仙魄,骨头泡在酒里十年,二十年,拎出来还是牙白的衣裳,找找借口推诿稍显狼狈的形容,只好说天教我昏头的,都是天意。从平康外扶摇一揽云,再踏起剑撞进海潮一样唐楼,这江啊湖啊的,尽是浑水乱翻,我从青山外荡云惊风出世,万古一缕月穿针引线还是绣上我的袍了。
我入唐这一年,满朝都附耳恭听牡丹的,丹花绿绮也都失了色,大明宫琉璃灯唐突的亮起,照尽满满一夜的琳琅,还照出我兴之所至的剑痕,来去几笔成了诗,我回忆起来直笑,几句闲言碎语都捉来佐酒,多是笑这朝江山的。稍稍年轻时的我免不了抱盏挑眉,志得意满说,我当然是个人物。
十几载朱雀道上都是这长长的墙,沉郁的流朱,雍容牡丹痛咳出的心血都用来妆点王朝了,我那时候回想,从记事起,命笺朱批就说我算半副天生天养,雨大淋湿了诸天神像,高楼请宴八方都是武后送来的好客人,打探到这晚月亮闭门不出,便借力好雨,来取我首级了。我刚过白马寺,让天家供奉的佛头亲眼看杀生似乎不妥。
转念间,我仗着喝了酒,出鞘是红河千丈倒洒尘泥,没有安慰,没有规劝,我只规劝自己,你得要看清楚他们怎么死的,才知道龙泉有多快啊。这夜像满城降潮,等着优柔寡断的春来送葬,缠斗里游鱼摆尾,稍不慎就是撞响大理寺亲佩的挂囊,龙泉还在淌火,绣熨出了红霞,溅在白衣到底像是落了一身淤。
远远的鱼龙夜里,白一身是潦倒的白,抹不开的是端洁的月,我看向诸天,高堂讲一切有为法,在其之下,也是空空如也的。这是我少时到底轻狂的样子,一身倔烈,壮烈潇洒的独身,有些凄凉的味道。诗和酒从我起,就相伴相随缺一不可,诗行有灵,也给我一个虚名剑仙。我的才气,酒气,游走湖泽之间全靠万物来教,只学成了诸事百无禁忌,俗话说来,千金难买我乐意。
世上号称江湖人士的,大多命系在裤腰带上,奔忙着也不知道疾风骤雨里来去为了什么,而我命只系在龙泉里,停停走走没有落定。恰逢命里抱憾的因缘缠着世俗,才在潦倒的醉眼里抱剑往长安观月,不能“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我想,直闯长安也无妨,少不得总有低眉不敢我看的。
这时候的青穹还在望雪,云像它的眼皮,缓缓闭遮走这冬时令尚存的余荫。我每甫一开锋,杀气总归重了些,龙泉满身吞吐着怨,我以心血去劝,还怪天意吗?天也无可奈何啊。挥开万千众残相,昼里隐约的光斑顺折落回肩上,照鬓一束苍秋,如今我再观那年意气驱策的诗痕,也只剩灵台沉默空空,心里省得,便再难得多说。
云墙换胭脂璧,日月为寿算光阴,风抱憾地同我耳语,浮夸化哭嚎,哀哀戚戚说我如今轻狂不足,风流有余,这梦做的毫无妙处,净是险象生。我倚在月下笑了,自觉于我来说,这安宁好意万千之一也是奢侈。
我不想再夜夜听败将的刀声呜咽了。抱好龙泉仰天而眠的李十二,闲适的拨弄着风声,掌中缠绕着阿达兰蒂的绫罗,我垂下眼去亲吻掌心,心里洒脱的七情六欲都是扫灰时的齑粉,我提剑夜游把宫城搅和的很乱,假冒神仙捉作祟小鬼,剑醒脱鞘了,还收着沙与云中的天然。我临行前拔鞘断了袍,留了一片月送给拜月的娘子。她的红绫从来烫不沸别人的心肠,大道之中,我们向来不谈情劫三关,她问我回来时候是否如初,是否敢拥她一身白。我只当是她的南柯糊涂了,轻笑了一声,也劝她,我会来带你走的,阿达兰蒂,你要自在的活下去,不是吗。
后来我如约带阿达兰蒂离开了夜夜不成眠的梦魁,她来长安后夜夜都在起舞,朝那片荒芜成焦的故土。我整日整日的喝酒,在伎生奏乐恩客嬉笑的闹坊里为她鼓掌,在坊间的三牒立屏后,像春夏更迭时起伏的潮。她哭又或者笑,都像在怨,我指腹去擦她脸颊的痕迹,轻轻柔柔的敷衍吻着细碎的泪痕,问她恨或者不甘,是没办法代替你活下去的,不是吗阿蝉。
风情在无限炉香中旖旎,我恍惚是梦见了艳鬼,然后才有睁眼看她的彷徨。我们都拥有一双慧明的眼睛,在沉默里深深浅浅凿出唐城里的万字诗,无比充欲的浪漫中无端有些下流,我睡着在和她鬓发纠缠的这一晚,春秋混淆的厉害。睁眼后,却又是一年冬来,到底谁敢夸口渡尽前愁呢,总之…不是我。仙鹤来送过我半程路,为了她,或者为了这片琳琅空壳下焦黑的梦土,我到底没有再下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