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的春烫骨。
在这几年间我足踩过发烫的漫漫黄沙,蹚过冰冷刺骨的江水,手掌早磨出一层硬茧。某次我路过逐鹿的某城镇,碰见个小姑娘的风筝挂在树上取不下来。心下不忍见他哀哀哭泣,三下五除二将风筝取下递给哭的眼睛通红的小姑娘。她接过我手中的熊猫风筝,说“姐姐你真好。”如同大脑内的一切运转被揉进了杂质,我的思维有一瞬的停滞。离开海沟后再无人这般友好得形容我。不论是至亲还是在稷下读书时的同窗,从未有人说我好。天选之子最终指定人又如何?各榜第一又如何?不过是于蔓延到远方的孤寂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不归客。
临行前恰逢逐鹿春来,我将小姑娘送我的一朵迎春揉碎任他随风,揉杂进隐隐作痛的骨血里。脊柱上的陈年旧伤早已结痂留下道狰狞疤痕,偶尔用力过猛总会一阵阵刺痛。冷箭刺进过我的手臂,附带着魔道的力量。忍痛剜去淬了毒的箭尖,镜片汇聚一处阻挡鲜血溢出。不远处雌伏的魔种嗅得血腥气蠢蠢欲动,下一刻就会冲来啃噬我的骨血皮肉。扶着镜刃缓慢起身,腹部的伤口受到牵扯疼的要命。
足下砂石硌足,蹭破出血痕斑斑。被烈火焚烧后的鞋袜不知被我扔往何处,光着脚也顾不得礼义廉耻,足部的伤口进了砂石。眼前发白,脚步虚浮,失血过多的征兆。相同的感觉让我再次忆起梦里坠入的是那片沼泽,潮湿粘腻,摸起来像浸在即将干涸的血池里。周围的空气被极速抽离,我拼尽全力想浮出水面,却还是缓慢的沉底。
我猜想,数年后他们会在一片鱼塘里打捞出我的尸骨,骨骼被池底的鱼游动惊起的波浪洗涤干净。谁知道数年前有前来此处调查血池成因的阴曲专员葬身于此?我想只有至亲,或许他早已为我的死亡庆幸。后来惊醒后摸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尾椎骨侧边的旧伤隐隐作痛,是风雨来临的前兆。“我大概要交代到这儿”的思绪及周围的空气被抽离稀薄,其实是我自己的呼吸困难。弥留之际我想起想对他说的这句话“这条路会苦,会累,但一定是最长远的路你不可能一生拘泥在玄雍,你可以去更多的地方走走,因为你是星辰选定的人才。”
数年前我去往逐鹿,远处山上的一支冷箭直接穿肩而过,上面覆盖着强大的魔道力量。那时我并未被万镜之厅选中,那次之后,我才萌生对魔道的渴望。毕竟以肉身凡胎,又如何在绝对力量前自保?
于是墨迹未干的信纸被折起塞进信封,这封信将一直放在最贴近我胸口的位置,聆听空洞心脏跳动的声音。里面隐藏的是玄雍最深的秘密,甚至有关于玄雍的未来。匆匆忙忙赶路时,恰好路过玄雍的校场。我再次回想起三年前那晚,屋檐上的三寸雪被镜刃与星辰剑碰撞声击落一片,连带着细碎的火星。我的镜刃碰上星辰剑锋铛啷作响,足下踩着的皎皎雪色被汗水融作一小滩水。险险避过剑锋刺伤要害,却仍旧被剑刃划破脸。浅浅一道血痕伴着稍稍刺痛。我抬眼,看到你目光里带着道不明的情绪,如风潮暗涌。
这是我和曜第一次正面的切磋,也是我唯一一次败笔。我平生最厌恶失败者,可这次我亲手败在亲弟弟手中。
离开前我动笔写下,带着这封信走过逐鹿,路过南荒,值得庆幸,一路凶险万分皆是化险为夷。
返程时我在山边止步,我眼里的山就像三年前我前往逐鹿时路过的那重重山峦,绵延不绝。周遭美景都是在玄雍难遇,但我从不为此停留。如今我再次路过,偏偏驻足于此处。正如同我驻足于光影交界处,立足于镜锋处。
黑暗同冰冷潮湿的触感首先在我眼前浮现伸出手摸到的像是尖锐的刀尖,带来的是被划破血口的刺痛感。皮肉被割裂开的痛苦难忍,新的痛苦在等待我。但突然出现的亮光有些晃眼。
也是玄雍,不过是久远前玄雍的校场。
蒙将军领我至训练的场地,十二岁前在无主之地打过架,从小接受严格训练。在稷下读书的日子我从未松懈,也趁难得闲暇时光开始走访各路英雄。人的性子要收敛,它只会让人走弯路。来是在考入阴曲后他很少回家,再次回来是在半年后上次受伤留的疤痕。这次已淡去不少,不过仍旧像是一簇新雪里的一根干柴,看的多照旧刺人眼。佩剑和腰牌丢在桌上,翘着个腿上次说好的奖励何在,他立大功回来之后。我挑眉让他随我来。自从归墟梦演中他凭借星辰之力将我击败后就再也没任何理由去管束他,这次喝酒同理。他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腰间佩玉还是他十七岁生日我送他的,当时对他说了什么?
“如琢如磨,你亦为玉。”
现在想来,当年的那块璞玉早就被磨到光滑细致,镀上金边成为阴曲良才。
掀开地窖门,使力搬出一坛梅子酒,右臂隐隐作痛。陈年旧伤的危害总是在这体现出来。曜似乎看出我神情隐忍,单手提起酒坛向我伸手。“姐,我看你还是歇一歇,别这么卖命了。”他将酒坛放在桌上,跌打药轻摁压着发肿的那块肉。疼痛渐消,我睁眼细细打量他。少年人的身姿挺拔如柳,眉眼间有几分父亲生前的样子,都是一样的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在春潭里深深浸了几年的明澈。他身他的佩剑是当初归墟梦演上指向我咽喉的那一把,覆着月光压着雪,明锐如他身上少年气不老。
“什么剑配什么人。”启唇便是一通大道理。“这条路会苦,会累,但一定是最长远的路。你不可能一生拘泥于玄雍,你可以去更多地方走走,因为你是星辰选定的人才。”
他预料到我要进行一番说教,这次倒也不恼。施施然在我面前放了杯酒,梅子清香扑鼻。“姐姐的话自然是要听的。如今在阴曲,明枪暗箭不长眼,指不定有没有这个命回来再同你拌嘴。要是姐姐有时间,不如去长安街上第二十八户的那家酒楼里,为我藏上几坛梅子酒,回来之后,小酌一杯也无妨。”
“若是你下次有命回来,不醉不归,我陪你喝个够。”
过往种种皆浮现在眼前,我沉入塘底的前刻阖上双目。于心底默念三声:
“往后的路,合该你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