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你体内奔涌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你活过的证据。你现在活着,无论如何,你的皮肤虽然薄却能包住你的骨,你的肉和你头脑里面的任何一个转瞬而逝的想法一样白生生,你的血到你的每一寸露在体外的神经,都是你的一部分。”
“我就想跟你说说,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1.
乔子欣,确有其人,自幼跟着单亲的妈妈去广州闯荡。她的妈妈跟她的生父早早的离了婚,理由是受不了她父亲长期的酗酒和抽烟的恶劣行为。但实则,乔子欣早就见过她的继父,或者,她妈妈当时的男朋友了。“继父?”她笑笑,“那算个哪门子继父?”是的,那连继父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单纯的,冲着她妈妈的年轻柔软的身体,和诱惑动人的脸庞来的。一指香吻,或者一绺柔发,他们能觊觎很久。
男人们喜欢,而她也喜欢。她还记得小时候去跟妈妈说话,躺在她的怀里,嗅着她好的身上的味道。这种时候,父亲通常是不在的,整个世界只有她的妈妈和她,一块看院子里头开的海棠花。
能不走吗?她无数个夜晚里头都会在耳边听见母亲趟过这几年的尖叫和求饶声。她不懂,那么温柔强大的一个人,为什么甘心在那个漆黑的地方,挨了那么多顿不公平的待遇。她不懂,年幼的她那时候只知道哭,她记得透过眼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的妈妈被扯着头发拉进那个屋子里头,门沉重又暴躁的重击门框,她不敢。
她敢过,但是有什么用呢?那个男人疯起来老婆孩子一块打。她不是不知道。
所以她的妈妈收拾行李那天,她其实鼓足了勇气,本以为会有什么恸哭或是诀别,但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收拾行囊的母亲,然后轻飘飘的,对她说,“带我走。”
乔子欣生,本当做蝴蝶,亦作笼中雀。
走啊。走吧。
走的时候,她记得村里头人给她妈妈算命,说她这是命硬,需得找个名更加硬的来镇住。实则是看出了她早已被折腾的满身疲惫,无力再去在那个门扉禁闭的漆黑四合院里头讨生活。街坊邻居之间都知道,她受不了这个长期家暴的男人的事实,有人说吗?没有。所谓三纲五常,锁住的可不仅仅是人的去处,还有谣言的走向,像是铁轨,车若是脱了轨,走不远,又瘫在原地了。
2.
后来,她们出来了。母亲带着她南下,从北京一路逃票,逃到了深圳.
你也许会好奇,究竟是怎么逃得了这么远一段路?乔子欣知道凌晨的车站的样子,睡过荒郊野岭的破败公共厕所,她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的给你指出来,用什么姿势睡一整晚也不会腿麻。
母女俩人那段时间吃的是从村里带的馒头,带了一张毛毯,平时用来当被子,俩人窝在一块取暖,夏天的时候用来当毛巾,一人一个角就够了,能把身子擦的很干爽。
3.
在她们母女俩终于踏上了深圳的火车站的陆地时,乔子欣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比如她没有想到过,她的母亲究竟是怎样赚钱的。或者说,她在那之前根本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如何养活她,给她时不时的,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几颗糖来。
她只知道,有那么几次,她们俩很奢侈的一块逛了逛便利店,她拿了好几包饼干,花花绿绿的包装,是当时电视上每天的广告都会播的牌子。她记得妈妈当时只是轻轻的拍拍她的头,她们俩那天很难得的,像一对正常母女一样,牵着手去柜台排队结账。她听见背后年轻女人嫌弃的声音,大概是嫌她们身上的味道大吧,年幼的乔子欣想。不过她不在意那些了。她用小手轻轻握了握妈妈的双手,她抬头看见母亲的睫毛微微颤动,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她妈妈终究还是没有底气。
那天的饼干不好吃。她永生难忘。
——
再比如,乔子欣也没想到她会跟那些穿着新鲜洋气的休闲服的同龄人一块坐在教室里,读书,写字,说话,学做人。
这放在“九年义务教育”普遍推行的当下很可笑,是不是?但她确实没想过,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想的是,她不配。
比如只有靠手洗,干净,整洁的校服才是她能穿的,因为除此以外她没有别的衣服可穿。而且,她绝望的发现,就算你让她去逛那些摩登的商场也没用,她欣赏不来那些衣服。或者说,她暂时,还没意识到,什么是好看。
她的母亲带她来了之前说的那个男朋友家里,这让南下的她们有了一点点暂时的依靠,依靠——这里,乔子欣跟我说,她指的是,热水和被子。
她们生活在马斯洛理论的最底层,裹着生活荆棘的衣裳,却无时无刻不在舌尖上,舔着名为“生存”的苦涩果核。那果核不知不觉间浸透了汁液,伸出名为“卑”的木枝,顺着她的每一寸爬满她的全身,然后在阵阵春风的吹拂下,簇地冒出灰色的嫩芽,自心底缠绕而上,然后脱口而出那些卑劣的,绝望的话。话语透过空气的震动摩擦着耳膜,然后传递给乔子欣的大脑。
她得以听见心对自己说话,听得见她自己喉头声带震动发出的每一声轻笑,嘲讽。她的脸上五官扭曲,镜子中伸出一双手握紧自己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乔子欣跟我说,她不敢照镜子。或者说,她的妈妈不让她照镜子。可别误会——乔子欣其人,生的随了她妈妈,也是个祸害人间的好皮相。
但她自从到了深圳,安下身来以后便意识到这个问题,她不敢照镜子。
或者说,她不能照镜子——她跟我描述过每次照镜子的时候的内心——耳边总是乱糟糟的全是说话声,有男人的女人的,甚至有小孩的哭喊。她觉得烦躁,看着自己也不得安宁,于是抄起面镜子来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的,将她映在上面的脸都错位开。她觉得结束这一切的最好方式,就是那一声,镜子与地面碰撞时的脆响。
而她显然不想,她不想。
——
我问她有什么理由没有,她轻笑一声,那笑声轻飘飘的很,我忽的就能想象到她当年和自己的母亲屹立在床头时,商量着要走就像商量今中午吃什么饭一样自然。
她跟我说,她并不是很喜欢活。
——
扯远了,咱们继续。
她初中升高中那会儿,就已经开始学着鬼混了。她这人——不知你该说她聪明还是蠢——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一回事,可是别人都提着你耳朵,就差在你后颈上磨刀霍霍了,你还是一副死肉不新鲜的样子。
死肉不新鲜——乔子欣这样形容自己,并抽了一口烟道,“净招些蛆或是飞蝇。”
是,她跟我说,她那会儿净不学些好。
怎么个不学好法呢?比如她总是披着头发,跟教室后头那些男生鬼混,她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混着烟味儿,细嗓子暂时还留不住痰,亦作得出来幼莺童雀儿声。她有过那么一段——亲身经历,是有次大晚上的跟那帮男生出去玩,在一个废楼道里把另外一个女生打到第二天缺勤。乔子欣当时上去踹了两脚,说这他妈就是报应。报应谁她还没想好。谁给的她倒是知道。
她跟我说,是啊,这就是报应。可是我呢?我一开始真没想那么多,谁还没有个不学无术混日子的时候,倒不如说她这种人正是我中学时期惹不起的对象群体——他们敢爱敢恨,死气沉沉的外表下朝气蓬勃,热烈地向着自我毁灭而生活,对“伤害自己——无论精神还是肉体”这一伟大事业注入了全身心的精力。
乔子欣那天中午,跑过来跟我说,她昨晚被耳边猝不及防的一声尖叫吓醒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鬼混那几年,有次碰上过一个夜车司机,把她带到深山野林里头了。
说起那件事儿来的时候,她指着大腿内侧一个疤给我看,说那会儿,就那天晚上,背后的草地隔得她生疼,她一直盯着月亮看,亮的她心发慌。
她还特老道的跟我说,这种事儿看不得月黑风高。
那看什么?
月亮亮惶惶的底下,血污了的草地倒是脏得很,丑陋,冲动,原始的,非理智的,被捂住的和被扯下的。
——
我真正相信乔子欣病了是几个月前,我刷朋友圈的时候看到的一条很短的视频,十几秒钟,时间我算了算,四点。
那是一个割腕视频。
怎么?你以为我在说网上那些拿着番茄酱涂满手臂、然后露出可笑滑稽的绝望嘴脸的那些人吗?你以为我在单纯指那些为了追星企图要挟整个社会的失智少女吗?你以为我在单纯指博取同情的短视频吗?那你错了,你永远也不懂一条那种视频真正给你带来的冲击是什么,你没有见过,也不曾了解,连说出“不就是”这三个字的权力也没有。
摇晃的镜头,没有声音,发白的皮肤被惨淡的光映着,手腕里的血弧线状喷出来,不可遏制的流到腿上,远处你能看见脚趾上面沾着的新鲜血污。你甚至能看见一些泡沫,无非都是红色,挂在皮肤上。
我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点了保存视频。
我很生气,也很难过。我点进去又退出来,看着上面的发布人,乔子欣,这三个字。我甚至在看完视频的几天内,都在感激马赛克的存在,并且开始怀疑为什么朋友圈发这种东西不会被屏蔽,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种东西。
你看,我就是这样,甚至在生自己的气。与过剩的猎奇欲相遇的时候,难受的是我自己。我图什么?我去找我的朋友们难受,倾诉,但没有用。那个视频带给我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我清楚的明白她白晃晃的手腕可能是我一生都难以忘却的阴影。
但我知道她想解脱,她每日每日快要被脑袋里面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折磨到发狂。
——
她其实,在中学时代换过很多男朋友,即使是我加她微信那天,也是在跟朋友们出去玩的情况下。我那天穿小裙子出门,她那天走在路上碰到我,便走过来跟我聊天,说自己也很喜欢这些,想加我微信。当时,我看着她手里的女士烟皱了皱鼻子,但还是给了,因为我觉得无可厚非,私生活,我真的管不着。后来我俩聊起来的时候,她跟我说真没意思。
我说我一直酸她呢,人男票换了差不多八百个了,我呢?不说粗细,但还是光棍一根,无毒无害,五谷不分。
那次她一直没回我,我觉得她可能有什么事情,就没再管那么多了。没过几天,她发了条动态说,单身了,蹦迪去了。
她把那些躁动的音符兑着酒精灌进血液里,然后坐在卫生间的角落里。马桶边缘的污渍或许会蹭到她腿上,这点她不喜欢,于是往花洒那里挪了挪。
四点钟的时候,她耳边的尖叫声终于离她远去。
我终是看见蝴蝶飞起来,然后轻轻扇动翅膀,在某些人的心底掀起一阵龙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