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雪

他于阳春三月醒来，却是被一阵料峭寒风吹醒。

醒来时已是响午，头竟还是沉沉的，陷在持续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春困中，像是还沉浸在昨日的梦境里没有彻底清醒。那梦境极其漫长，恍若跨越千百年光阴，却在醒来时悉数忘却，唯有枕上未干的泪痕昭示着它的存在。

一瞬间的怅然若失，像是遗失了什么重要之物般的失落与迷惘。

但这份迷惘很快就被打破，昨晚应是忘了关窗，丝丝冷风穿透窗模，四面八方朝他袭来，饶是他一生执笔为戎、千夫莫近，也是不得不败下阵来。千疮百孔，无懈可击。

最终他还是忍着强烈的困意，随手拿了件外衣披上，起身去关窗。而就在他掀开窗惟的那一瞬，整个人都愣住了。

窗外俨然是纷然大雪，人间万物都笼罩在一片茫茫雪雾之中，不得见，天地皆被淹没，万物缄口无声。

积雪压断枝梢，嘎吱清脆的三两声，明明昨日还是花枝摇曳的三月天，香拥翠绕，绿云扰扰，漫山遍野桃花初绽。

一夜风雪俱摧残。

早已收了红炉，埋了绿蚁，连身上披的都只是一层薄薄单衣的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 能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裹紧被衾里，然而被也是单被，不御寒，依旧阻挡不了渗入骨随的寒意。

想来人间三月芳菲日，却是忽如一夜春风来，此情此景倒是颇有意趣，值得一叙。便走到书案旁翻出纸笔，提笔欲言，却又不知从何言起，言于何人。于是兀自挠头了许久，直到手中笔上的墨都干了，还是未见一字。

再看笔端，空置很久，早已生旧，而他也已封笔很多年，突然再执笔时，千思万绪都涌上心头，堵在喉头，一时间竟难以落笔。

空踌躇了良久，终是弃笔起身，彼时雪霁初停，露出万里晴昼，碧空如洗，他便也索性轻衣 素裳推门去，踏入这烟火人间。

眼前长街漫漫，两侧楼宇林立，市井繁盛。高塔俊宇，车架御街，人声鼎沸，桥若飞虹。这人间虽不似盛世般璀璨，却也如涓涓细流般润泽众生，无论是黎民百姓还是高官权贵，皆是红尘过客。

行至一处窄巷，忽有甜腻的脂粉香味钻进鼻尖，抬头望去，望见一块缠满红纱的牌匾，楼阁内传来阵阵莺声燕语。耳畔传来歌女低低吟唱：“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竟是他昔日笔下字句，如今也早已传遍千家万户，时有耳闻，倒不见怪。只是昔日少年如今已霜 雪满头，容颜衰颓。

看那些个朗朗少年个个锦衣华服、腰缠万贯，身侧尽是佳人红颜，眼波流转，言笑晏晏，恍觉世事变迁，岁月不待。

此情此景倒是与记忆中的某个片段相似，应是年少时的人和事了，他努力拼凑着无数的记忆碎片，也没能找到任何线索，可直觉告诉他，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路过曲江畔时，看到翻新的亭台水榭在眼前纵横交错，朱红小亭上的朱砂红得鲜亮耀眼，雪后的青石砖瓦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此番美景更胜当年。当年他随友人们同游曲江时，这里的一砖一瓦上还覆盖着层层苔藓，颇有古旧韵味。他还记得那年的春杏初开早，满庭清香，令人流连，而今同为三月天，却是天地一色，白雪皑能，连初结的花苞都被春寒冻死，哪里还 有什么水色初晴，人间杏花天。

昔日同游友，而今也死生离散，说是友人，实则无非都是名利场上往来客，共折花枝罢了。

那些人的名姓他也记不全了，唯独一处记忆最干净温润、纤尘不染，可那熟悉的名姓却噎在嘴边，说不出口。

同游者，究竟何人？

干帆过尽，故地重游时，感叹良辰美景虽好，却物是人非。

恍惚间似有故人在耳畔轻唤他名姓，一声“乐天”，似春风拂柳，晴光乍现，露那间冰融雪销，转回身却见庭院空寂，皑皑雪色间只他孤身一人，无诗无酒，不觉日昏。

冥冥之中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指引，把他向一方天地引去，白居易的脚步越来越快，从缓步慢踱到撒腿飞奔，跑过一条条繁华的街道，与一个个素不相识的人飞快地擦肩而过，面前即是夕阳，一抹殷红的残阳映在天边，染红了半片天空，如火的橙红与如海般的蔚蓝相互糅杂，漫出一缕缕令人心醉的氤氲霞光。

白居易一口气跑上一座荒山，山上遍布参天古树，野花杂草，却是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在沉睡一样。他看着这美好的让人心醉的晚霞，发觉有些异样，总觉自己的身边缺了什么一般。

那应是一位青衫之人，眉若利剑，目若朗星。声音清亮欢快，又掺着无孔不入的情意与宠溺，他好饮酒，喜歌赋，两袖清风，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可是他，虽是怎么也想不起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名字……

夕阳西下，只在地平线边露出一个小尖儿，没有了阳光的压制，气温陡然降了下来，让只着一件单衣的白居易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候，应该会有一个人赶来，他步履匆匆，怀里抱着一件厚衣，三下两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之后，再微微皱起眉头，拉过自己冻得冰凉的手放在怀里暖着，絮絮叨叨的责怪自己不注意身体，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白居易猛的转过头，身边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手上也没有传来那微微发烫的温度，有的只是这座小山上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白雪……

那个人的身影他是那么熟悉，岁月流转，年复一年。似乎每一日，他都在自己身旁，但又似乎他早已离去，只丢下自己一个人去感受这三月白雪的刺骨冰凉。

对他的记忆像三月雪，纯粹洁静却冰封不化，他独自站在这漫天飞雪中，蹒跚摸索，寻找着自己一片片被摔碎的记忆。

有时他实在是冻得受不了了，便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掏出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一点温暖，捂在心口。

这样，他就不会再冷了……

提了灯，顺着小路走向密林深处。

入眼，是一块漆黑冰冷的石碑。

那块碑简单的过了头，上面的刻字他最是熟悉──是他自己亲手所刻。

上书三字：“ 元微之 ”。

一瞬间，零碎模糊的记忆如决堤的江水滚滚而出，他全都记起来了。

长街尽头的剪影，雨中漫步的身形，酒后调笑的声音，温柔宠溺的面容……

还有故事最后……自己在那一方冰冷的石头上，亲手刻上的名字……

从此，世间再无元微之，也再无白乐天。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你我都换了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