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以前,妈妈是很幸福的。
遍布土坯房的小村庄里,大舅家盖了崭新的散发着光的平房,至少在我眼里是。
印象里极其少有的红砖瓦房,放在村里那都是脸上很有光的。
而大舅没有固定的工作,些许微薄的收入,还是外公的朋友照顾。外公年轻的时候是给别人推土墙盖房子的,认识了不少人。
在妈妈很小的时候,有次用铡刀铡草,把右手手指头全切没了,只留下了一个大拇指。自此就再也没有去做工了。
大舅耳濡目染,也会干一点活,算是继承了外公这份差事。可能平时大舅比较省吃俭用,存下了一笔钱,为了娶媳妇,为了给父母撑场面,我心里想。
房子虽然有了,却欠了一屁股债,只是外面光鲜而已。
那时妈妈已经十岁了,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下面还有个混世魔王弟弟三岁。
家里条件还算过得去,有头老黄牛,后来我称它为“怪兽”,因为它总是朝我们甩蹄子,还拿它鸡蛋大的眼睛瞪着我们,我远远看到它就害怕,怕拴着它的绳子突然断了,怕它突然朝我拱来,那如巨兽般的身形我可承受不住。
每次从它身旁走过,它都朝我哼哼,吓得我直哆嗦。现在想来,我的胆小也许就是被它吓的。
听妈妈说,她总是天不亮就去给“怪兽”割草,一个小背篓装满才够它吃一顿。割完草回来,剁碎了再喂给它吃。
伺候完怪兽还要忙着给一家人做饭,因为小舅舅早上肯定是缠着外婆,不让她做任何事。等吃了饭,已经是日上三竿,她又慌忙地背着只有一本书的书包往学校跑。你说她为什么都二年级了,却只有一本书?
还不是小舅舅调皮把她才发下来的新书给烧了、撕了。
妈妈说那时候就算上课也不讲什么东西,都是帮老师刨红薯、种花生,净干些粗活。一群孩子从早上忙到晚上。
回家之前,再顺带几个不知道谁家的李子果子。看着挺惬意!
这一天还不算完,晚饭时她还要赶着鸡回笼,经常一追就是一个小时,还得提防小舅舅时不时捣乱。
最后终于吃了饭还不能上床睡觉,因为还有棉花桃子要拔干净,那时候种棉花是最挣钱的,但很累。
育花苗、打药、分散种在田里,还得去除多余的花尖,打药除草,时不时还得转一圈,看水分够不够,怕晒死怕涝。
投入的心血比在孩子身上都多。
好在那时候没有作业,熬到十一二点就能休息。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六年,妈妈辍学了。国二没读完,实在上不下去了,就跟着同村的几个姐姐去了大连。
后来据她说,这是她最快乐的时光。虽然也是每天四五点起来,但她有自己的小金库了,她可以买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裙子,可以买漂亮的发夹,她还烫了当下最流行的方便面头,尽管很多人都说不好看。
老板是一对年迈的夫妻,儿子闺女都有自己的家庭,都不在身旁。
他们对妈妈特别好。
什么吃的水果一大堆一大堆的买给她,还给她钱,给她买衣服,可她很害怕啊,又不是特别熟也不是亲戚对她这么好,让她心里极度不安。
在一次清晨她一个人偷偷跑回家了,连联系方式也没留。六百多得工资都没要。她说现在想想真后悔!
小舅舅已经念完高中开始参加工作了,他瞒着家里人带了1000块钱一个人跑到了深圳。那时候人们联络只能靠写信,他一个人偷跑出去那么远,因为没有地址家里人也联系不上,只能他写信回家。外公气坏了,家里已经没有什么经济来源,除了微薄的田地收入。
大舅家过得也并不顺心,舅妈是个药罐子,刚嫁过来的时候好好的,虽然舅妈人不太聪明好在勤快,操持着家里家外。
生活了半年被查出来有高血压和心脏病,气不得累不得,只能静养还停不得药,只好在家带表姐,所以也没有闲钱给外公一家。
所有的主意都打到妈妈头上。
爸爸家给了一千块钱彩礼,就把妈妈迎进门。
爸爸家兄弟姐妹六个,爸爸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爷爷奶奶只给大伯二伯盖了房子,轮到爸爸啦,他们说没钱了,管不动了,真是气人。
好在爸爸比较勤奋,国中读完下了学就跟师傅学木匠,有一手好活儿,能挣个千把块钱,攒着盖了楼房,还说妈妈过来给买彩电,跟凤凰牌自行车,适才妈妈才嫁过来。
妈妈是个不操心的,嫁给爸爸后更深,饭也不做了,衣服也不洗了,其实是爸爸不让他做。兄嫂们都羡慕他有个体贴的老公。
妈妈刚稳定下来,人间蒸发的小舅舅终于来信了。
尊敬的父母
您二老好
儿子一切顺利,已经找到工作,勿念。
此致
敬礼
外公外婆拿到信的那一刻,满脸笑容。他们满怀期待,还跑去找着村长,让村长特意给读出来,结果打开只有简单的几个歪七扭八的字,也不知该生气还是气愤,他甚至连地址都没报,想问更多的也无从下手。
又连着半年没有小舅舅音信。
这时妈妈怀孕了。
等到我一岁会走路了,舅舅也还是没回来,期间倒是来过一封信,密密麻麻写了大概有两页纸那么多,全是在外面的新鲜事。有关他的事情却一句也没提。
又一年过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娃儿都这么大啦,姐,咱爸妈身体好吗,你过的怎么样?”
妈妈笑笑没吭声。
“来到舅舅这里,给你糖吃。”那个舅舅给我抓了一大把他特意从深圳背回来的糖。说家里没有这个,很贵也很好吃!
我只躲在妈妈身后盯着他看,连平时最喜欢的糖也不敢去拿吃,我感觉他就像远道而来的客人。舅舅说过了年就不出去了,听妈妈说他挣了很多钱,比大舅舅还多。
村里人给小舅舅说了一门亲事,对方很漂亮,舅舅很是满意,刚过了年就迫不及待翻新祖宅,那还是青砖瓦房呢。
重新盖的二层楼,很是气派,村里人都说舅舅挣了大钱,彩礼也给了很多,还买了大几千块钱那种软软的沙发,还有摩托车。
舅舅结婚那天,真的很热闹,院子里摆满了家具,我爬上来跳下去,这种沙发真的第一次见,我玩疯了,却不知小舅妈一直在瞪着我看。可能是心疼被我蹂躏得沙发吧!
妈妈只递了彩礼钱,待了一小会儿午饭都没吃就拉着我回自己家了,后来想起我想妈妈大概心里是有气吧!
怀我那年,奶奶因二伯家生了个儿子,忙着照应,无暇顾及刚有身孕的老妈,而爸爸是一名木匠,家中兄弟四人,姐姐两个。就属他心肠最好,总想着帮衬兄弟姐妹。
自己的生活实属艰难,常年奔波在外,总希望能多挣点钱存着,做个生意什么的,也好让自己的生活好点儿。
妈妈的个性软弱又求不得外婆,只能自己硬扛,从初始的轻轻松松到后来的大腹便便,行动不便,她一个人洗衣做饭,还得挑水吃。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陪伴她的除了未出生的我,还有结婚时爸爸给她买的彩电。这大概是唯一能让她得到安慰的东西了吧!
第五个月的时候(85年5月初怀的我),天就开始冷了。
那时家里还有三亩田地,全种的小麦。妈妈拖着笨重的身子在地里拔草,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她却浑然不知,也许是因为有盼头吧!
快中午了,她可以回家做碗最爱的芝麻叶香油面,软软的芝麻叶,配上醇厚的香油,好吃的快要把舌头都吞下去了。
这是那年头的快乐。
很多年后,妈妈说这是幸福的味道,只可惜她再也没体会过。
吃完了午饭可以美美得睡上一觉,不用忧心晚上做什么饭吃,不用忧心田间还有什么活没干,只属于我们娘俩的午休时间。
大伯家的时不时的来找她聊聊天,因着大伯家离我们比较近,大娘又是个贤惠的,所以她们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二婶娘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主,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哪儿有八卦哪儿就有她,妈妈是极其不喜她的。
四婶娘是个墙头草,又非常惧怕四叔,妈妈与她也不甚亲。
到12月底下起了大雪,爸爸来信说过年不回来了,工地里过年又又来了一批活儿,又能多挣好几千。
妈妈让大娘连续读了好几遍爸爸寄来的书信,又哭又笑。
“嫂子,大海又能多挣几百块钱,这下我们欠的债差不多能还清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肚子,脸上洋溢着笑容,结婚时借的钱终于能还清了。
“别想了丽丽,这不是还有嫂子我呢,天冷了,我来给你做饭,这被褥啊,等天晴了,我给你拿出去晒晒。都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大娘拉着母亲的手说。
“谢谢你嫂子,麻烦你了。对了,娘最近的身体怎么样?她的腿最怕凉了。”收好了书信,母亲道。
“你还操心她作甚,老二家的没一个好东西,我家小枫当时也没见她多上心。她一贯最疼老二,这次你有身孕,却连面儿都没见,却见天儿的围着老二家的,也没见给她好吃食。”
大娘一脸的气愤,堂哥小时奶奶虽有照看,也是东戳一下西戳一下,不帮倒忙,就是阿弥陀托福了。
“嫂子,你快别这么说,当初是大海违背了娘得意愿,硬要娶我,是我害了他们母子生了嫌隙,娘不想看见我不来照看我,我不怪她。”
“这大海也是的,钱有自己的老婆孩子重要吗?我看啊这过年你也别拾掇了,去我家吃上一口,你大哥不会说啥的。”
母亲手抚着肚子说道:“也好,那就麻烦嫂子啦,我这身子也委实困乏,这折磨人的也不尽快出来。”
大娘掩嘴轻笑,“哎呦,我的傻妹子呀,这十月怀胎哪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你这是头一胎,一定要将身子给养好了。”
母亲不好意思的撇了撇嘴。“还望嫂子,你多多照应啦!你家小枫,我就挺喜欢的,不奢望我这孩子以后跟小枫一样好学,只愿他能安分地待在我身边,将来跟他父亲一样有门手艺,能养家糊口就行。”
大娘听闻,打趣道:“万一是个姑娘呢?”母亲愣了下没说话。
时间过的总是很快,眨眼间春节已经过去,有天父亲寄信回来说工地放假了,他正准备回来。
母亲高兴的半夜没睡着觉,她太久没有见到他了,盼了三天?四天?也许六七天,父亲终于回来了。
村头他提着大包小包,穿着啥新的小西装,帅气的站在母亲面前,他那薄厚不同涩涩地带有老茧的手拉着母亲,一路走到家门口,还来不及放下东西,就低下身子抱住母亲。
“丽丽,你受苦啦!”父亲看着怀着身孕,却一点儿肉也没长的母亲,哽咽道:“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在家一直陪你可好?”
自结婚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此刻听闻父亲如此说,母亲大哭出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所有的委屈此刻都跑出来了。
任母亲哭了一小会儿,父亲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我这不是不走了吗,别哭了,孩子还乖吗?”
母亲点点头。“就是每天都很困,也吃不下东西,大夫说了是个男孩儿,可这性子也太沉静了些吧!”
“不管男孩儿女孩儿我都喜欢,我在城里买了些上好的布匹,回头给你和孩子添置几身衣服,也算对你们的弥补。”望着那颜色鲜艳的布料,母亲开心极了,突又皱着眉头说:“娘有吗?你回来应该先去看看她。”
父亲应了句:“好,吃过饭就去。”
当天吃完饭,父亲确实出去了,不过并不是去的奶奶处,而是寻了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