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你也配?”
一声惊雷在空中炸起,原来团长夫人张红梅不知什么时候立于两人身后,如同恶虎一般盯着二人,似乎想马上把她们吃掉,吓得二人赶忙站起身来。
“卫生打扫好了吗?你们这两个小浪蹄子不干活在这里思春,想找死吗?”
“已经打扫好了,团长夫人。”小年小声应答。
“这也叫打扫好了?你看看这灰有多厚?”张红梅的肥手在桌子上抹了一把,在小年面前晃了晃。
“哪里有灰啊?你不要没事找事可好?”这时伊美不乐意了。
“还敢顶嘴?信不信我抽死你?”张红梅举手作势。
“大家都是同事,你凭什么打人?谁给你的权力?”伊美一点也不退让,据理力争。
“凭什么?凭我是团长夫人!凭我相公在前线为国杀敌!没有我相公,你们能在这里安心上班?别说我打你,杀你你也得认命!”张红梅豪气盖天,劈手就向伊美打去,被伊美轻巧地躲了过去。
“感情全中国就你相公一人为国杀敌?小年她哥哥为国捐躯你怎么不说?你凭什么骂她?”
“他一个小兵配和我相公比?我相公一小时杀了3456个敌人,谁比的了?”
“多少?”
“3456!”
“要脸么?吹牛也不打下草稿先!一小时杀3456,一秒钟就杀一个,感情敌人排好队让你相公杀对吗?子弹够用吗?3000多发子弹知道多重吗?”
“我相公用的是刀!”张红梅涨红了一张篮球般的脸,气喘吁吁地吼道。
“你相公一小时能砍3000根竹子吗?能我就敬佩他做神!吹牛吹成你这样子简直是给你相公丢脸,弱智!”伊美表情不屑,直把张红梅气得如同气球一样几欲爆炸。
“你……你……竟敢侮辱国家英雄,我宰了你!”说完张红梅抄起一把椅子就准备向伊美砸去。
“给我住手!”
这时刘弥纶已经寻声过来,一把夺下胖领班手里的椅子。
“当锦城饭店是什么?任由你们在这里打架吗?”
“这两个小浪蹄子不干活在这里商量着勾引我们吴公子,我说她们两句她们就恶意攻击诽谤我相公,国家英雄就这么不值钱吗?连两个下贱的服务员都能侮辱?”
“你说哪个勾引哪个?”刘弥伦问道。
“周小年勾引我们吴公子!”
“是么?吴经理,小年她啥子时候勾引过你呀?”刘弥纶笑着问站在边上围观的吴傲天。
吴傲天表情默然,冷笑一声走开了。
“看到没有?吴公子他都默认了!这两个贱人不光偷懒还想偷人,还侮辱国家英雄,这是死罪!”张红梅举拳又想开战,被刘弥纶一把拽住。
“够了!张红梅,别给脸不要脸!”刘弥纶大吼一声,“到我办公室里来!”
张红梅被瞬间镇住,恶狠狠地瞪了伊美一眼,低声说道:“小浪蹄子,你给我等着!”说完转身跟着刘弥纶进了办公室。
“张红梅,你招惹谁不好你要去招惹小年姑娘?”一关上门,刘弥纶便开口责怪。
“我是领班,她是服务员,我教训她几句怎么了?”张红梅仗着自己的军方背景,并不太忌惮刘弥纶,只是看在吴蜀风的面子上才让他几分的。
“这周小年是特使大人特别关照的,你得罪的起吗?别说你得罪不起,你相公也得罪不起,就连你们陈司令也不行。”
“切!就一个成都穷丫头,有这本事她会在这里做服务员?当我弱智么?”
“张红梅!平日子里你是怎么霸道的我不是不晓得,只要不过分我也懒得管,但是,我最后重申一遍,你再找周小年的麻烦别怪我不讲情面,要是影响到宴会,我让你和你相公吃不了兜着走!行了,出去吧!”刘弥纶把话说得太硬,没有丝毫回转余地,张红梅也只好狠狠作罢,走了出去。
那天后,张红梅没在找小年和伊美的麻烦,不过她的两只牛眼一直没有放过二人,只要看见她俩,充满着哀怨、浸透着仇恨的目光似乎要把二人生吞了一般。在张红梅心中,她的相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知道自己长得丑,但是她的相公却爱她疼她十几年如一日,他们的情缘在川军里广为传颂,她相公连续十年被评为全军模范丈夫。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国家级英雄竟然被一个下贱的服务员侮辱,这口气她不能不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照例打扫卫生完毕后,小年又和往常一样来找伊美,她知道伊美还是会在那个角落里发呆。果然,看见伊美坐在那里,像个忧伤的女神。小年悄悄走过去,又是瞧见了那个翻开的日记本,近身一看,上面写着:
等
他们说等是一条线
一端是起点
一端连着永远
我却说等是一个圆
一个没有停止的圈
思念早在遇见你之前
他们说等待里没有尊严
守候会让缘分变浅
我却说等待不会让我变得可怜
守候只是相遇的续延
他们说你远在天边
一千年都不得见
他们说沧海终会变成桑田
人死后会变成砂化作岩
我却说
你我之间
最远的不是光年
最近的也不是瞬间
时空
只是我们脑海里的杂念
等不是距离和时间
等是我和你的互联
是刻在我心底的诺言
即便我变作了砂和岩
那么等
还会在风中
在路边
一万年都不变
只因那天
我和你在某处遇见
小年泪眼模糊,感情迟钝的她今天才发现美姐姐一直以来过得如此悲伤,她就这么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伊美,一句话说不出来。
一个保安过来喊伊美,说外面有人找。伊美好像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拿起日记本,看了小年一眼,轻轻的握了她的手一下,走了出去。
谁会想到?这竟是诀别!
“砰!”
然后世界出奇地安静,小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分多钟,突然意识到什么,疯一般跑了出去。
外面阳光如火,照得一切真实而残酷。
大门口的水泥地上,伊美躺在那里,身后的一滩血正在迅速变大。
子弹从前额打进,从后脑打出。
伊美一动不动,手里还攥着那个已被血染红了的日记本,脸像纸一般白,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天空,像是在问为什么。
小年彻底疯了。
她死死地搂着伊美,长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哇……”一口气憋了足足一分钟,终于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众人都围了过来,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刘弥纶也赶了过来,一见这场面就知道麻烦大了,赶忙问保安怎么了,保安说刚刚有一个穿军装的人过来说找张伊美,等张伊美出来那人就不见了,可还没等她转身回去,枪就响了。
在那一瞬间刘弥纶就想到这件事不能扩大影响,如果让南京知道了这件事,宴会肯定泡汤。怎么可能在一个刚刚服务员被枪杀的饭店里举办如此一个重要的宴会?他马上让保安把伊美抬到饭店里去再做商量。
可小年死死抱着伊美,说什么都不放手,保安无奈只好找刘弥纶。
“小年,别这样,先把人抬进去再说,不可能永远放在这里吧?”刘弥纶蹲下来安慰着小年。
“活该!往日里不是得意的很嘛!”这时边上的团长夫人却在幸灾乐祸。
“张红梅!”刘弥纶猛的站起身来,冲到团长夫人跟前,用手指着她鼻子骂道:“你还是人吗?你是畜生吗?给我滚!你被开除了!”
“啥子?”张红梅一下子不干了,“凭啥子开除我?”
“凭啥子?你自个心里清楚!”刘弥纶气得浑身发抖。
“我是团长夫人,是你想开除就开除的吗?”张红梅双手叉腰,几乎把肥脸贴在了刘弥纶脸上。
“开除不了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吗?保安!把她给我拖出去!她要是再进饭店半步,你们就别干了!”
四个保安架起200多斤重的团长夫人走出了几百米,把她扔在马路边上。张红梅站在那里叉着腰破口大骂,嚷嚷着要回去找她相公来收拾你们这帮不知好歹的杂碎。
刘弥纶其实是做给小年看的,而且也确实不能要这个祸害了,她要是再对小年怎么着,将来特使大人怪罪下来,那就不是他刘弥纶可以担当的了。
“小年,先把伊美抬进去吧,我已经让人去找她父母过来了,让他们看到这种场面会多伤心?总该把人抬进去整理一下吧?” 刘弥纶苦口婆心地劝着小年。
“为啥子放她走?”小年抬起泪眼,无力问道。
“小年,我也知道这件事和张红梅脱不了干系,可是万事都得讲一个证据!现在有啥子证据证明是张红梅找人杀的?小年,我晓得你伤心,我也伤心啊,我不喜欢伊美吗?可是你就是要报仇也得把伊美的后事处理好吧?听话,这事不会就这么完的,我一定给你个说法,但不是现在,好吗?”说完刘弥纶示意保安过来抬人,小年也终于松了手,却把伊美姐姐的日记本攥紧在手心里。
伊美被放在大厅靠墙的空地上,身上盖了一个被单。刘弥纶让人迅速清理了地上的血迹,然后关门,今天不可能再营业了。
小年坐在伊美身边,眼泪已经流干,她紧紧攥着死去姐姐的手,却感觉到姐姐正在失去温度。
不大一会伊美的父母赶来了,两位老人一看见伊美的尸体,就双双昏倒在地。
八年,战火纷纷,颠沛流离,他们心惊胆战地守护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看着她慢慢长大也许是他们在乱世里唯一的幸福。可现在战争结束了,和平来了,女儿却没了。
谁能解释这究竟是为什么?
好不容易把两个老人抢救过来,伊美的妈妈则抱着伊美的尸体嚎啕大哭,老父也是泪流不止。终于等他们情绪稍微有点平复,刘弥纶就把伊美父亲请到办公室里,拿出了两千块钱,说是安葬费,还说会安排卡车把伊美送回苏州安葬。
老人老泪纵横,坚持不要,说要去报官。刘弥纶赶紧拦住,把当前形式给老人说得一清二楚,说是军队的人开的枪,政府想管也管不了,再者宴会马上要召开,政府不可能让锦城饭店闹出新闻,还说你放心,这仇我一定帮你报,但不是现在,得等宴会过后。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伊美运回苏州安葬。刘弥纶这么做一是确实对伊美一家起了恻隐之心,二是想让他们马上离开成都,别给将来的宴会带来不可预知的麻烦。
伊美父亲本就是个中过秀才的乡绅,只是落难到成都,大体还是识的,刘弥纶分析的不是没有道理,自己一个外地人,怎么可能和川军对抗?也只能幻想以后有人会出来主持公道,便流着泪收下了钱。这时外面早停了一辆卡车,刘弥纶安排人把伊美的尸体抬上了车,然后卡车就载着伊美一家离开了。
刘弥纶的办事能力在伊美遇刺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遇事不慌,出手果断,思考周全。这让边上一直默默观察的吴傲天都不得不佩服。
悲伤的只有小年,疼她的姐姐走了,带走了她人生第一份的友谊,留给她一个被血染红的日记本。
时至傍晚,小年孤零零的一个人往家里走,街道昏黄,行人匆忙,无人会注意这个可怜的女孩。假如现在她从这红尘画卷中凭空消失,谁会在意?红尘还是那个红尘,不少一色,不减一分,就如同少了伊美一样。
乱世!
什么是乱世?金戈铁马炮火连天就是乱世吗?那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诗词歌赋却在吟诵沙场写意边疆?为什么那么多年轻女子将杀人如麻的将士视为英雄偶像为之神往?
歌舞升平杯觥交错就不是乱世吗?那为什么善良的伊美在和平时期就这么轻易地命丧黄泉?为什么她痴情的等待没等到爱人的来到,而是等来自己一具冰冷的尸体?
罪恶是什么?是打穿伊美头颅的子弹吗?还是张红梅?还是那个开枪的军官?还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还是世道背后无人能懂无人能及的宇宙天理?
正义是什么?正义是小年的眼泪吗?还是刘弥纶恩赐的那两千块钱?如果正义你只能做到这些那你配做罪恶的克星吗?
没人说的清,小年更不会知道。伊美的死只是让她多流了几把眼泪,却无法使她变强。刚刚有点起色的生活一下子又灰暗起来。假若还有明天,又会怎样?明天只能更加小心,活着本身就是在和死亡搏斗,如果你没有盖世的武功,那么你只能步步小心,自求多福。
一只杜鹃鸟不知何时盘旋在小年的头顶,小小的它有着美丽的绿色羽毛和晶亮的黑色眼睛,它时而落在小年前方的屋檐上,怔怔凝视那个泪迹未干的女孩,时而又跃入天空声声啼血。它跟着小年一直到家,看着她走进家门,又在小年家的上空盘旋了几圈,在一声声类似于“不如归去”的鸣叫中向东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