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姐弟出生在皖省西去省会安庆百里地一个叫“少保冲”的村子。这名字里的“少保”二字便是指刘氏家族300年前的一个祖上,曾官至太子少保,青史留名,吸粉无数,几百年后影响力当地犹在。
可有句老话叫“富不过三代”,世道变迁,山河异色,祖辈的荣耀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下片缕骄傲残存在家族的基因里。
到了刘安然的父亲这一代,家族已经凋零殆尽明日黄花。刘父虽然读过几本圣贤书,却连秀才都不曾考上,穷得是四邻鄙夷,亲眷避之不及。虽租有薄地几亩,可他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日子里做着光复祖上荣耀的白日梦,于是日子便越过越困顿。
刘弥纶未记事时便丧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竟然以为自己的妈妈就是姐姐刘安然。
刘安然比弟弟大六岁,天资聪慧,性格坚韧。
父亲不争气,幼小的安然便撑起了这个家,七八岁就开始下地干活,自己吃不饱也尽量不让弟弟饿肚子。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是想方设法让弟弟去学堂里读书,以姐姐的身份承担着母亲甚至父亲的职责,为的只是那个雕刻在基因里的梦。
安然十七岁那年,华东大旱,几乎两季绝收。刚刚入冬,整个皖南地区便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那天晚上,父亲把家里最后的一碗米煮成了干饭,也不管姐弟二人,自己就一粒不剩地吃完,放下碗抹抹嘴便心满意足上床睡觉梦里欢笑。谁能想到他竟然一觉不醒,撒手西去,死得相当有个性。
面对父亲的暴毙,安然没有掉半滴眼泪,二话没说就在村口挖了一个坑,裹巴裹巴埋了父亲。回到家里看着饿得全身浮肿目光涣散的弟弟,这个坚强美丽的女孩也感到了绝望。
苦情时,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也充满了恶意。
那天下午,当地的大户,也就是家里租地的东家拎着半袋米走进了家门,还在桌子上放了十枚亮闪闪的银元。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色鬼拉着刘安然上下其手,暗示只要她听话,姐弟二人以后就会吃穿不愁。
刘安然挣脱魔掌,淡定说道:“那也得让我吃顿饱饭吧,你明天再来。”
东家听完乐得屁颠屁颠地走了,撒下一路哈喇子。
安然煮了一大锅饭,让弟弟放开了吃,自己也吃了三大碗。到了晚上,再次饱餐一顿,然后揣起那十块银元拉着弟弟就连夜逃离了家乡。
当时的刘弥纶从未离开家超过十里路,惊皇失措问姐姐这是去哪里,安然说道:“去上海,留在家里只有等死,上海是个大城市,那里活路多,我就是给别人做丫鬟都要供你读书,弟呀,将来你一定要出人头地呀!”
姐弟二人跑了一夜一天才来到了安庆。姐姐虽然聪慧过人,可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在码头上看见一个上面写着“上海”的火轮船,就拉着弟弟买了票稀里糊涂地上了去。
轮船跑了三天三夜也没到上海,安然这才感觉不对劲,听人说过上海离安庆也就几百里水路,怎么会跑了这么久还不到?赶忙找船上的其他旅客询问,才知道自己搞错方向了,写着上海不代表就去上海,也可能船的名字叫上海,事实上这条叫上海的火轮船是去重庆的。
十块大洋已花去了大半,没可能再掉头回上海了。安然几欲崩溃。
这时不知从哪个旮沓里冒出一个乞丐模样的老人,老乞丐好心过来问明缘由,颤巍巍说道:
“生活总是如此,人生的方向并不总是和你规划的保持一致,有时候甚至会截然相反。有的人会直面命运选择抗争,但最终都一败涂地。所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伤心,也不要哭泣,听从命运的安排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既然你二人是逃荒不是投靠亲戚,那干脆就去成都吧,那地方号称天府之国,几年不下雨都饿不死人。我就是准备去成都要饭的,可以说一往无前,前途远大,大有可为,为所欲为,为所欲为,为所欲为……噫?”
安然没心思理会老乞丐的成语接龙,想想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轮船穿三峡,过巫山,又过了几天到了重庆,本想找那个老乞丐一起搭伙去成都,没想到找到他时他还躲在一个角落里,无限循环地里念着“为所欲为”。安然觉得这个人有点怪,便断了这个念头,下了船买了点干粮姐弟俩便步行前往成都。
一路走一路问,走了七八天,终于阴差阳错地来到这个离家五千多里地的城市。
刘安然终究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计划思量都未免过于简单,到了成都才发现自己彻底被那个老杂皮给骗了。
比起家乡,这个号称天府之国的地方也未见得好上多少,大街上到处是形销骨立目光呆滞的难民,要饭的倒是东奔西走精神抖擞。
身上所剩的钱已经无多,她便拉着弟弟到处找活做,却处处碰壁,过了一个月也没找到工作,连给别人坐丫鬟都成了奢望。
也就是在这些天里,姐弟二人听到最多的词汇就是“吴老板”,吴老板如此这般,吴老板这样那样,似乎大半成都的铺面都是吴老板的,似乎全成都的人都在谈论吴老板。
那段时间,刘安然一天只买两个馒头,一个半给弟弟,自己只吃半个。到了晚上衣衫褴褛的姐弟俩便依偎在某个屋檐下共御寒冬。
钱已经花光,在这举目无亲离家万里的城市里,弟弟已经不止一次的向姐姐暗示俩人无法逃离的结局,即便那时他才十一岁,即便姐姐搂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
那天晚上,成都疾风怒雨、寒气煞人。在东大街一家商铺的屋檐下,衣单履薄的刘弥纶发起了高烧,蜷缩在在姐姐的怀里抖个不停,迷迷糊糊地说道:“姐,我要死了。”
“弟,你死不了,只要熬过今晚,姐保证以后再不会有苦日子!”安然把弟弟紧紧地搂在怀里,双手搓着他冰冷的四肢,望着漆黑的雨夜狠狠地发誓。
刘弥纶没有死,因为他那顽强如岩石一般的姐姐,因为他那温柔如春水一般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