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传·凤

火。

　　冰凉的火。

　　以人心为燃料的火。

　　每一棵树，每一片叶，每一朵花，每一寸土地，都被赤红所笼罩。

　　昔时终年被阴影覆盖的树林个，此时被赤红如鲜血般的火光点亮，在亘古未有的耀眼光华中崩朽，化为升腾的黑烟和灰黑的焦炭。

　　寒风在燃烧的赤红中狂笑，狂笑着将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灼灼燃烧的恶魔送向远方，送向林子的外围。

　　火焰的噼啪声连同风的呼啸，竟都无法湮没整座森林的呻吟。那是愤怒的咆哮，以及更多痛苦的呜咽和号叫。

　　一头雄鹿嘶鸣着，从黑红的林中冲出，冲向还未被鲜红包裹的远方。火花在它的身上绽放，褐色的身体上披着金红的衣袍，刺向天空的鹿角上闪烁着未灭的火星。

　　这是它一生中最壮美的一幕。

　　这是它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幕。

　　这是它一声中最后一幕。

　　它冲出烈焰，却栽倒在地，倒在他的身边。

　　它全身的光一点点熄灭，唯有双眼中还跳动着最后的火苗。

　　那是愤怒，不甘，以及无助。

　　他不忍再看，抬起头，望向森林深处，望着黑烟和赤炎交织，冲向天际。

　　更多生灵披着满身天火，奔腾而出。

　　他从它们的双眼中，看到了无尽的痛苦。

　　他看见了树林最深处的它，它在等。

　　逆着奔逃的兽群，他走向树林深处，走向天火降临之地。

　　炫目的火光中，那身舞动的白袍竟一尘不染。

　　两步跨出，他现出本相。

　　一只洁白的百灵。

　　无瑕的白羽，掠入赤红的烈焰。

　　荒芜。

　　这是他对这万灵之森最深处的第一印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他生活的外围走进深处，走到这里，但他却被眼前的一切所震动。

　　茂密变得稀疏，翠绿变得枯黄。

　　脚下湿润松软的泥土，竟也干燥，从深黑渐变为灰黄，终在不远处龟裂。

　　清脆的鸟啼声不知在何时沉寂，耳畔仅剩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头顶，是灰暗的天空，没有云彩，更无阳光。

　　灰天之下，寂静正中，是一片水潭。

　　近乎黑色的潭面，无风，无波，无鳞。

　　死水正中有一块土地，参天古树拔地而起。

　　盘根错节探入身下的土地，虬曲的枝干伸展。万年时光，清晰地刻在千沟万壑的棕褐色的树皮表面。

　　可苍褐的枝杈上，只有寥寥枯黄悬挂，摇摇欲坠。

　　极目只是荒芜。忽涌起一阵悲伤，却也只是堵在心头。

　　他振翅，飞向古木。

　　雪白的羽翼每振一次，那般凄凉就更胜一分。

　　心越来越沉。

　　不知为何，他没有落在树梢，没有落在古老粗糙的枝丫上，甚至没有站上那盘曲的树根。

　　他只是停在树前荒芜的地面，以自己的本相。

　　白羽似乎也被荒芜覆盖，染上了一层死灰。

　　一片枯黄的叶从天空飘落，落在他面前干裂的黄土地上。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毫无来由地，一句话从他的嘴中飘出。

　　洁白在跳动的火焰中穿梭。

　　身下，是沐浴天火狂奔着的万千生灵；两侧是在烈焰中颤栗的树木。

　　树在前方倒下，丈高的火墙闪动着慑人的血光。

　　“希望来得及完成这最后的约定啊。”

　　振翅间，白色没入面前的赤红，火中不见了那渺小的身影。

　　“咳，咳……”

　　苍老的咳嗽声，穿透过去和未来，从这方荒芜的八方而至，落在他的耳中，也压在他的心头。

　　他惶惑地抬起头。

　　“年轻人，你说得很对。”声音在这片土地上空回响。

　　“您是——”

　　“我是这株梧桐。这么多年，再没有人来到这里。”

　　“那这里为什么是这样，这样荒芜？”

　　“这是万灵之森的心脏。万灵之森，已经是暮秋了。”

　　“怎么会？”

　　“心已将朽，身复何存？何况人类和天神，都不希望这孕育过万千灵物的森林再存在下去了。”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里，曾是一切的中心。”苍老的声音忽减轻几分，像是在回忆什么，“潭水曾连同四海，龙族孕育于此；而凤，曾经就栖息在我的身上。只有凤，能落在梧桐之上。在那时，我仍年轻，枝繁叶茂；而万灵之森，也远比如今广袤。”

　　“可龙族为了成神，终离开了这里。他们去往天界，成为水神，越来越少回到这里，直至这里被龙彻底遗忘，潭水失去活力。凤仍在，那一族曾与我相依为命。那一族一代只有一只，他们在死前投入火中，涅槃而生下一代凤。我曾见过无数凤浴火重生，那是凤一生最美的时刻。”苍老的声音中，露出意思憧憬。

　　“凤是森林之魂，而我算是森林之魄吧。凤管理森林的一切，维系这里与天、人之间的和平，而我则掌控森林的生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的每一只鸟兽，都有凤的血脉；每一株草木，都是我的孩子。”

　　长久的停顿后，梧桐再度开口，但声音中却多出几分疲惫：“但最后一只凤，也消亡了，他未能浴火重生。而那也成了森林衰微之始。人类开始蚕食森林的土地，而天神不希望我们这些脱离掌控的生灵继续存在，而我们自己中的部分，在凤消失后，也失去了理智，与人类之间不断发生争端。神龙已去，凤鸟不至，梧桐叶落，万物荒芜。”古树的树干忽然颤抖起来，“往者不可谏，来者无可追。我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待森林的心脏生机尽逝，就是万物消逝之时。”

　　“您没有办法吗？”

　　“除非凤鸟归来，可这已不可能。”

　　苍老的声音缓缓停下，唯有余音回响。

　　他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老树再度开口。

　　“孩子，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吗？”

　　他笑了笑：“为何不呢？”

　　“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这里了。孩子，我希望你每天来此，陪陪我这把老骨头，不知可否？”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转身振翅离去。

　　从此，他每天如约至此，老树每天为他讲述森林的历史，他静静倾听那些古老的箴言，倾听穿过时空，轻轻拂过每一株花草的故事，看老树的叶子一天天零落。

　　那天，在他离开前，古树忽然道：“明天，你来为我讲一个故事吧。”

　　苍老的声音中，竟透出了一丝期望。

　　他抬头看向树冠。伞骨般的枝条上，只剩最后一片黄叶，摇曳着却终未落下。

　　他答应了。他又怎么可能不答应一位老人的请求呢？

　　火光中，白羽已经沾上了火星。没有温度，没有灼热，有的只是冰冷。

　　可他只想着老树，想着还未完成的那个约定，那个老树一生中最后的约定。他不再闪避蹿动的火苗，只是振翅，朝那个被大火重重遮蔽，却在心头格外清晰的地方飞翔。

　　他穿过黑色刺鼻的烟，任凭火焰在身体上游走，任凭雪白被染成赤红。

　　天火在清晨降临。

　　这是天界的火，已人心的冰冷燃尽万物。

　　他看见闪电劈在森林正中。他曾有机会离开，他也曾打算离开。

　　可当他穿过树层却望见远处，森林中心那燃烧得最剧烈的火炬。

　　这是我的家园，如果这是毁灭之日，我当随此地一同逝去。

　　还有那个约定，二人一生中最后的约定。

　　他冲入火焰。

　　意识逐渐模糊。

　　眼前是那片荒芜之地。

　　死水已经干涸，正中的古树成为整片森林最耀眼的火炬。

　　他飞入那片光焰中，停在树梢。

　　“咳咳，你，你还是来了。”

　　“是的，我来了，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

　　最后一片梧桐叶从枝头坠落，落在他的背上。

　　天火，将二人吞没。

　　整座森林都在燃烧。

　　可不知何时，火焰竟从赤红变成金红。

　　夺目的璀璨中，倒下的重新站起，灰烬中暗藏生机。

　　嘹亮的啼鸣从森林之心中传来，响彻云霄。

　　一个身影冲天而起。

　　金红的羽翼，由火化成的双眼，属于不死鸟的意志。

　　而金红之下，已朽的树干上，一点新绿悄然绽放。

　　涅槃。

　　魂魄已归。

　　凤栖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