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合墨坊里的一名酒娘。十三岁,我随师父来到常州城,那时候还是战乱时期,金戈铁马乱蹄而过,酒肆里终日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就连买酒的钱币上都有些褐色的斑纹。师父说,这些钱都是血染的,我吓得把钱一把丢在柜台
上:“师父,你又吓我。”
师父白皙的面皮上带着笑,我却总觉得那笑带了一丝飘忽,似幻似真。
“七儿,昨日城主府中要的云幻你可准备了?”他弯下眉眼,银白的长发从肩头滑下,宛如泻了一身的水银。
还是那样美!
我在心里暗叹,作为一名徒儿,暗恋师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我向来掩藏得很好。
“准备好了,小豆子已经套了马车,一会儿就送去。”
“你去送吧,我要小豆子去酒肆里,有别的事。”他道。
我本不愿去城主府,一想到那位不着调的城主少爷,心里就跟吞了只螳螂似的硌硬。
常州城的城主姓萧,百姓都说,萧城主是盖世的英雄,死守常州二十余年,不管外界战事如何纷争,常州永远是这副风吹不倒的样子。可这样的英雄却生了个极其不着调的儿子。
我跟城主的儿子萧郎的梁子是去年端午节那日结下的。
那日师父不在,我早早关了合墨坊的门,一个人坐在后院的天并里对月小酌,发泄发泄心里压抑的私情。
师父说最爱我对月小酌的样子,我知道,只有这个样子,我才最像那个人,所以他不在的时候我常常偷偷一个人坐在天井里模仿那人的样子。
辛辣的酒滑入喉咙,一路烧过食道,整个人都仿佛被一团烈火包围着。
“喂,有人吗?开门,给本少爷开门,本少爷要买酒。”
急促的砸门声扰乱纷扰的思绪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谁呀?今天打烊不卖酒。”
那人依旧孜孜不倦地敲门,仿佛不开门,他就能这么敲到天明。
我无奈地把最后一口酒饮尽,跌跌撞撞地去开门。拉开门,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紧接着,一具火热的身体便如黑塔一样压了过来。
“啊!”
我惊呼一声,萧郎已经笑眯眯地歪倒在门廊上,月光从他身后泻下来他白暂俊朗的五官带着丝醉意。
“你就是合墨坊的老板吗?”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伸手点了点我的脑门:“听说你们家的酒是世上最好的酒、最烈的酒。”
我酿酒,但是最讨厌酒品不好的酒鬼,这家伙定是喝醉了来找碴的。
“我说了,今天打烊,不卖酒你去别家买吧!”我伸手将他推出去,刚合上门,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本少爷就要喝你的酒,开门,你不开门,本少爷就不走了。”
“你爱走不走。”我心情不好,看了眼手里空荡荡的酒壶,思绪飘得老远,仿佛恍恍惚惚又见师父一个人站在城门上望着远方,等着那个人。
可那个人根本不会来,若是想来,何必要他等七年呢?
我跌跌撞撞走回天井,才发现萧郎已经坐在我刚刚坐的石椅上,手里拎着空酒壶皱眉:“没有了。”他委屈地撇撇嘴,目光莹莹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年幼时的我。那时我刚刚被师父从人牙子手里救出来,在外受了委屈,回到家里便对师父露出这种委屈的表情,大抵上心中是知道,师父总会拿些好的吃食安慰我。
“你怎么进来的?我明明关了门。”
“哼哼,你以为小小的一扇门关得住本少爷吗?”他笑眯眯地指着墙角,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你钻狗洞?”
他便一边咧嘴一边拿空酒壶敲着桌子,“你个泼辣的小娘子,快去给本少爷拿酒,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我生平最讨厌别人说我泼辣,一股酒劲上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拖到酒窖,指着面前半人高的酒缸道:“诺,全是酒,喝吧。”说着,用力把他往缸里推。
“嗯,好酒好酒。”他醉醺醺地坐在酒缸里,迷蒙的眼突然染了层水汽,一边用手捧着酒往脸上泼,一边傻笑。
“没救的混蛋。”我咒骂一声,决定不去理会这没品的酒鬼,转身拿了壶雄黄酒继续去天井装模作样。或许,师父回来时会瞧见我或许,他会觉得就算那人不来,我还一直在他身边,一直一直。
次日,城主府的小厮找来,萧郎已经在酒缸里泡了整整一夜。打那以后,萧郎与我的梁子便结下了。
“七姑娘又来送酒啊!”城主府的小厮见到合墨坊的马车便开始笑,多半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总之,每次我来送酒都免不了萧郎的一番捉弄,这次显然也不例外。
我用小车推着两坛子云幻从角门进去,经过花园萧郎正带着流芳阁的早春姑娘款款而来,说话间眉飞色舞。姿态暧昧
“哦,这不是合墨坊的七姑娘吗?”萧郎笑着走过来,不忘扭头在早春脸上亲一下。
我懒得理他,只想送了酒早早回去,便皮笑肉不笑地道:“萧公子真是好兴致,春花美人,郎才女貌。”
一旁的早春姑娘“扑哧”一声乐了,拉着萧郎的手笑得花枝乱颤。
萧郎听出我话里的嘲讽,脸色瞬时沉下来。
老子在外抗敌守城,儿子在家风花雪月,真真是天大的讽刺。
“呵呵,本公子确实好兴致,偏偏遇见个其貌不扬的泼妇,扫兴扫兴。”说着,他弯身瞧着我怀里的酒,也真不知,你师父那样天人般的人,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徒弟,”怀里的酒一下子变得沉重了几分,我定定地看着他,仿佛他俊俏的脸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怖。
“我再怎么样,也比你这个混吃等死的败类好,城主是盖世英雄,也不知倒了什么霉生下你这样的败家子。”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样的人,连提我师父的资格都没有。
萧郎脸一红,手一挥,打落我怀里的酒。
青黄的酒液洒得到处都是,早春吓得跳进他怀里。
“萧郎。”我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酒,突然觉得一阵心悸,莫名地恐慌。
“回头去账房领钱。”萧郎抿唇冷笑,踩着酒液,搂着美人,便如那花间的蝴蝶翩翩飞过,渐行渐远,未了,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自古丑人多作怪,早春,你说,徒弟爱上师父,是不是大逆不道?”
惊雷劈身也不过如此,我愣愣地看着他离去,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合墨坊的都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却不想被一个外人道破。
晚饭时,城主府果然派账房来送银子,师父才知道我打碎了酒坛,与萧郎起了争执
“七儿!”师父沉着脸,目光薄凉地看着我:“你又任性了。”
我不服气地看着师父,银牙快要咬碎,最后只是僵硬地说了一句:“是他欺负我。”
师父沉默不语,未了,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明日再送两坛云幻到城主府。”
“我不去。”
“萧公子点名要你去。”
萧郎要我去,我便要去?我看着师父,突然觉得委屈,眼眶中含着眼泪:“我不去。”
我听见他轻轻地叹息,然后在令人窒息的静默里,他缓缓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乖,别任性,他并非你想的那么顽劣。”
萧郎有多恶劣我比谁都知道。
“师父,如果是琳琅,你也会这么勉强她吗?”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口气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语气里透着无法掩饰的醋意。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眸里藏着一丝冷然与凌厉。
“师父。”我木讷地退后几步,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
“也罢,你若是不愿意,谁又能勉强呢,你终归是长大了。”说着,他叹息着离开。我却从他的眉眼中看到一抹疏离,心中的慌乱如同杂草般疯长。
到底,到底还是触了他的底线是不是?
琳琅,是不是我连提起你的名字也不可以?
酒终归还是我去送的,只因再怕看到他那疏离的眼神。
“七姑娘,少爷刚刚去了莲花湖赏荷,要你把酒送到莲花湖。”我还未进城主府,小厮就拦了我的去路,一路领着我去了莲花湖。
入了八月,莲花湖的荷花开得正盛,我站在岸边,萧郎站在湖心的花船上,湖面偶尔撩起一阵清风,便把他月牙白的衣袂轻轻撩起有一种说不出的仙人之姿。
萧郎要船老大把船靠岸,隔着渡口,比邻而望他朝我笑笑:“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狠狠刻了他一眼,把酒卸下,转身欲走。
这时,渡口停泊的两艘小船里突然蹿出两名青衣男子朝萧郎冲过去。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萧郎身后的船里同时掠出几人混战中,有人拉了一下我的袖子:“快走。”
“萧郎?”我诧异地看着突然蹿到我身旁的萧郎那厮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渡口的混战,讥讽地道了一句,“希图国的奸细,想抓我,不过是自不量力而已。”
说着,拉着我的手往岸上跑。
我知这是萧郎设下的计只恨他为何要把我拽进来。
“颜七。”跑在前面的萧郎突然停下脚步,我收势不稳生生撞上他的背。
“啊!怎么不跑了?”
萧诧异地回头:“跑不了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被包围了。”萧郎咧嘴一笑果然四周的草丛里蹿出十几名青衣人将我们团团围住。
“你的人呢?”我拽着他的手臂,恨不能将他甩出去,或许还能多些逃命的可能。
“我哪里来的人?”
“不是你安排好的吗?”
“噗!”萧郎无事地眨了眨眼:“颜七,你是真傻假傻,我要是早知道有人要刺杀我,我干吗还赏荷?”
我顿时无语,不靠谱果然就是不靠谱,萧郎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脑子想到瓮中捉鳖,引蛇出洞这种高深的计谋呢?
“那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把我叫来?”我忍不住朝他大吼。这时,两名青衣人已经冲过来。
“要不,你抵挡一阵?”我趁他不防备,狠心将他踹出去,心说,他怎么说也是城主公子,功夫应该不会太丢人,争取时间让我逃出去总可以吧!
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早就料想到我会出卖他,一伸手就拽住我的腰带,死活不让我跑。
“萧郎。”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此时,青衣人一哄而上,将扭打在一起的我们分开,顺便把我们五花大绑丢上马车。
马车一路颠簸,狭小的空间里,萧郎修长的身躯挤在我身旁,一股有别于师父身上的酒香的香气猝不及防地沁入鼻端,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
“你身上打了什么香?”我诧异地看着他。
萧郎抿唇一笑,扭过头,额头几乎要抵在我的额头上了,“男人味。”
“咳,咳咳!”我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嘀咕什么呢?”车帘撩开,一个蓝眼大胡子探身进来,朝着萧郎屁股狠狠踹了一脚:“老实点。”
萧郎闷哼一声,身子又往我身边挤了挤,隔着薄薄的布料,他精瘦的胸膛几乎贴上我的胸。
“喂,你干什么?”我羞红着脸,怒目瞪着萧郎。
萧郎撇撇嘴,靠在我耳边道了一声:“咦,没想到啊,本来看着扁平一片,原来还是丘陵起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