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蕊眼睁睁看着赵峥一次次陷入危险。
这支小分队人并不多,虽然加起来有几十个人但除了十几个是真正受训、有作战经验的战士,其他的,都是陆续从日本人屠藏之下,冒险救回来的老乡。
他们有些村子被屠杀了,只剩下几个人,对剑子手有刻骨仇恨,发誓要杀光所有侵略者;还有些是主动投军,他们的故乡已经在日本鬼子治下,反正也是活不下去了;还有些,父母孩儿都亡于鬼子之手,执念报仇……
这一些人,大多都与鬼子都血海深仇,除了青壮年的男子,更有七八个姑娘。
她们的遭遇有好有坏,管蕊偶尔听到他们互相之间说漏嘴,说到自己曾经的遭遇,只是一两句,就让生活在太平盛世的管蕊,打心底觉得毛骨悚然。
那是每天苦恼着减肥、化妆、逛街和分数的孩子们,所无法想象的地狱。
这一群人,偶尔伏击,偶尔仗着对山川村庄的熟悉不断转换根据地,吃不太饱穿不太暖,物资大多靠乡亲们偷偷送些,非常紧凑。
可是,纵然是这样,这些人凑在一起,气氛却从不压抑。
即使是,有人死去的追悼,都是如此的哀伤却淡然。
就像这一次,有三位同伴为了掩护自己的兄弟们撤退,永远地离开了。受伤的那个被带回来才断气其他两个人,估计连尸体都没办法带回来了。
大家坐在战友的尸体旁边,沉默地悼念一会儿,选了地方挖坑埋下。
没有墓碑,只有拱起的、做成小山包一样的浮土,见证了这里,曾躺过一个民族的脊梁。
管蕊默默地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太多这样无名的、被葬在青山某处的年轻生命,促成了整个中华的崛起和兴盛。
青山处处埋忠骨。
他们没有名字,唯一共同的名字,是英雄。
“你们说,新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啊?”气氛如此沉重,突然,有个年纪四五十样子的男人,轻声地问。
那声音低音颓靡带着绝望和迷愣。
死去的这个刚子,是他哥哥留下的唯一独苗苗。
“肯定不用打仗了!”很快有人轻声回答,声音很低,似乎回答者自己都有些不确信和心虚。
“那肯定!”旁边一个头上还裹着纱布的、年纪不大的少年大声说,“要我说,新中国,肯定是大家都能吃饱!”他声音清脆透亮,带着少年的无畏和绝对的信心。
顿时令所有动摇的人都心神一震,连刚才有些被战友离去影响到的赵峥,都有些精神了些。
“女孩子都能上学!而且也能做教书先生!旁边一个女生也忍不住插入了话题。
“我觉得,新中国的时候,咱们应该顿顿有肉吃才对!”这是一个文化不高的前庄稼汉子回答的。
他这句话一出,大家顿时沉凝之气一松,争先恐后地说起来。
“每年都能有新衣服穿!”
“那些洋鬼子都不敢欺负咱们!
“对!小日本见到我们都得点头哈腰
……
管蕊站在赵峥身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
没有人能看到她,她在这里徘徊了如此多的日子,知道这里每一个谈笑风生的人,背后的样子。
如同不久前还在珍而重之,红着眼眶摩翠攀着阿楚素描的赵峥一样,这些谈笑风生的人,背着人的时候,有人会哭着追忆死于战火的父母,有人因为参军,眼看着青梅另嫁;还有人日子富足,却千里奔赴战场更有的人,同袍就死在自己身边或者呼唤之下他们年纪参差不齐,大的很大,小的十几岁的也有。
他们都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哭得涕泪交零,仿佛负伤的野兽;可转头,他们又如此快速地收拾好伤口,只在下一次战斗的时候,更加拼命,更加凶狠此刻看着他们看似语调轻松的热烈讨论,管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心酸酸的。
只是查阅资料,是永远也无法知道,第一批站出来,在战火纷飞之中,舍弃一切为国捐躯的人们,到底是如何坚持完成这可怕的战争逆转的。
他们是如此刚强,如此有韧性。一次次倒下、一次次受伤,可是,他们又那么努力地一次次站起来,咬紧牙关去战斗。
那些永不服输的斗志、化为力量的哀伤、决不放弃的明日……
多么令人高山仰止。
管蕊觉得鼻子有些酸,她静静站在赵峥旁边,听着这些人一言一语漫无边际地对未来畅想。
悄声地回答。
——“新中国肯定会非常强大!”
“是啊,现在美剧天天在捣鼓中国阴谋论!
“新中国,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当家作主!
“会的,我们出生开始,就学习‘法律面前,人人
平等’。”
——“新中国,我们肯定都不会打仗了,每天都
过的特别平静、特别安稳。”
“偶尔也会有非常小的治安问题啦!”
管蕊傻傻地回答着,语调愈发哽咽。
而那些话,当然没有人听到,只空余一地的话音。
这个梦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多月。
管蕊早已减慢了寻找玉佩主人的行动速度。她觉得,自己就是梦之中,那个叫赵峥的男人所爱之人。
她总是觉得,她就是宋楚。
她别无所求,只想看到赵峥荣归故里,与阿楚相伴一生、白头到老;看着中华复兴,看着他在温暖的床上、子孙的围绕之下,带着笑容阖然长逝。
就算梦不到他变老,只要梦中,能看到赵峥安全度过危险,与宋楚相会,她也能安心将玉佩还给那个黑红汉服的女人。
快了,大约再一两个月,定能看到结局。
若是,一直按照这个节奏的话。
只可惜,这大约,只能是宋楚的奢望了。
这一日她才入梦,入眼就是血红。
赵峥躺在乱石之上,双目圆睁,赫赫地喘着粗气,可因为肺部被击穿,再多的空气也是徒劳。
他们遭遇到了一股敌军的伏击,再也无法继续战斗下去了
小队长死了,陈伯也死了,大家都死了,前不久还在聊着未来的人们,永远也看不到这条受伤的巨龙的腾飞之日!。震惊过后,管蕊尖叫着、哭泣着想要捂住赵峥胸前的伤口,可双手一次次穿透赵峥。
她眼睁睁看着赵峥證大双眼,赫赫地喘着相气,抖抖索素、竭尽全力地拿出来了那张纸——可惜,血流出来的时候,染到了素描的纸上。原本就快要消散的素描,因为这些血,彻底晕染成暧昧的痕迹。
只留下女孩微微翘起的、带笑的眼角。
赵峥喘气更粗,竟是挣扎着要抹去那些血迹,但是他早就动不得了,因为缺氧,他无法自控地疯狂做出抹擦的动作,挥舞着指头往天空抓挠,仿佛要留住什么,又仿佛要带走什么。
他的眼里流出眼泪来……一直端方严肃的大男人,浓眉虎目,第一次流泪,带着如此惨烈的不甘……
“……你有什么愿望?”正当管蕊哭得撕心裂肺,凭空却突然响起这样一道清例的声音。
奇怪的是,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大红旗袍的女人,从远及近。烫着波浪的头发盘起来,右脸上是半张精致的缠枝花纹面具,一身民国时期流行的改良旗袍,用细细的金线绣着漂亮的花鸟图案,半截藕臂白生生地露在外面,被旗袍衬得如雪如玉。
她走过来,高高在上地看着濒死的赵峥,仿佛听到了什么一样,突然启唇,轻声说“原来如此,这倒是简单。”
说完,她从高领旗袍里面,拉出一根细细的红线,拉扯出一块白色的玉佩来。
“此乃长寿佩,可让你先长睡等待时机。你放心,百年之后,必达成你的愿望。”她对着赵峥说完,赵峥流干最后一滴眼泪,闭目,阎然长逝。
而后,她拿起那块缓慢融合,开始隐隐出现图案的白玉,专注地盯到一半,突然似有所感,猛地转过头,对一旁惊呆了的管蕊厉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管蕊只觉得头脑一震,仿佛金钟大吕赫然轰鸣,整个灵魂似乎都在震颤,感觉脑子像被撕裂一样,非常疼痛。
她嘶喊着惊醒过来。
入目是非常熟悉的白色天花板,没有一丝杂色的乳白,就好像那块玉一般。
今日的梦如此诡谲,管蕊有些被吓到了。
后半夜她一直尝试入睡,终于在天色渐明的时候睡着,却发现梦里,再无战火纷飞、再无仁人志士,只有孤单的黑甜之乡,一梦到天光大亮。
其后多日,竟再也未曾梦到一次赵峥的消息。
他绝不会就这么简单死了,管蕊深深地这么认定。那女人一番模模糊糊的话,说明了赵峥还有什么未了心愿,并且还是只能在百年之后完成。
百年之后……为什么,这块玉佩,会被那个诡秘的女人送给自己呢?管蕊很奇怪。
而且,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一切有很多问题,频繁出现的赵峥、脸上有着半块金面具的红衣女人,但是,她却一丝也未曾害怕。
拿着那块来历极其奇怪的长寿佩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温柔和安全的错觉。
她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管蕊暗暗发誓。一定要搞清楚一切,还有……赵峥的百年之约,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带着这样的心情,翻找父亲的资料,想要自己联系到当日举办宴会的主人。可是资料太少了,不管怎么翻找,甚至拜托熟人,都无法得到消息。
不过运气好的是,那天深夜的补习班下课后,管蕊居然看到了当日与红衣女人同进同出的那个少年!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瞪大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男生,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但男生却一点也没有当晚呆愣愣的样子,他一脸冷漠,俊秀端柔的面孔上,都是冷漠和不耐的气息“我确定我不认识你。”
他镇定的回答,让管蕊呆住了。
管蕊愣了一下,以为男生是忘记了,赶紧说:“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那天在泰勒的晚宴上的那个女生啊!”
男生再次被拦住,非常不耐烦地说:“什么晚宴?我没有去过任何晚宴,而且我不认识你。”
女生急了:“不可能,你看这块玉,是跟你一起的那个女生送我的!我一直想联系到她然后还回去,这块玉太贵重了……"
大约是她样子太真挚,男生顿了一下,接过女生拿到眼前的那块白色的玉,认真辨认了一下,那玉佩上刻着一个大寿桃,浮凸起来,除此之外再无一丝特别。
确定自己确实不认识这个玉佩,男生再次往外走去,只丢下一句:“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管蕊急了,这可是她找了这么久,唯一出现的靠谱的线索!
她跟着男生一起往补习班的外面走,一边走一边问他,有没有兄弟亲戚和他样貌一模一样,又年纪差不多。
男生这时候实在听得烦了,出门就往地铁的方向走,步子飞快,只想甩掉这个莫名其妙的女生。
不过管蕊知道,后来他应该甚为后悔——他当时应该站在灯火通明的补习班大厅,跟管蕊说清楚的。
想要省掉一时麻烦的代价就是,这位无辜的男生被卷入了更大的麻烦。
他们被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