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变装主题晚宴上,拿到那个大红汉服女人硬塞给自己的玉佩之后,管蕊就老是梦到奇奇怪怪的事情。
当然,开始她并没有想到,是那个玉佩带来了这些梦境。
在梦中,她是个身着民国服饰的少女,对着背光的男人不耐烦地喊:“这个素描要多久啊!我快累死了!”
也有兴高采烈地与某个女生聊天,被人打趣“若是做了赵家的少奶奶”
还有收到那个总是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的礼物,清朝的雕花镜子、洋人的香水、新奇的墨水笔·…
每次在梦里面,管蕊都觉得那心情也太真实了吧!好像真的坠入爱河的少女一般,连隔壁重点班最帅的白无垢,也未曾让她有那种小鹿乱撞的心情!
然后她慢慢发现,这个梦竟然是连续性的!
梦里面的她,与那个眉目渐渐清晰的男人相识、相知,那男人不是花美男的样貌,而是挺鼻丰唇、端方周正,带着一股严肃挺拔的气息。
他叫赵峥,她叫宋楚,两人相识于洋学堂,并且,在两年之后……相爱了。
宋楚家境不丰,赵峥家却是高门大户,而且还是家中独子,自确定关系之后,管蕊的梦里面,都是两人欢快的时光。
可是管蕊却觉得,这种身份悬殊的相爱,必然是要出些问题的。
她睡不好,而且总是被这两人的情绪带着走。因为梦里面她一直变成宋楚,心理上也渐渐移情三分,她正觉得最近这几天的梦里面,赵峥开始语焉不详,似乎在遮掩什么。明明知道是梦,管蕊却竟然连白天都开始猜测和怀疑起来,完全无法管住自己。
却没想到,即将发生的进展,比起她白日的猜测,还要更糟。
这天晚上,管蕊早早做完作业、梳洗完毕之后,习惯性地拿着那块雕刻了一个浮凸而起的桃子的玉佩,一边摩拳,一边想着梦里的事情。
因为知道这块玉佩的昂贵,而且前两天突然想起来,是得了这个玉佩,才开始频繁做梦,所以管蕊最近更加留心寻找那个大红服饰、戴着半块金面具的女人。
可是那天的晚宴,本来是父亲想要跟道斯顿家合作生意,而她刚好与那家的女孩同年,所以才会被带过去的。
没想到人家父母根本没出面,所谓的合作自然也就泡汤了。因此,现在想打听那天出席的人,根本无从下手。
变装还戴个金面具,五官都没有完全看清楚,现在找起来,简直是大海捞针。管蕊想着,无意识地摸索着长寿佩,过了一会儿,就发出声。
她未曾看到,当她入睡之后,乳白的长寿佩发出淡淡光晕,有浅到透明的人影轮廓,微微低头,认真地、一点一点地看着她。人影保持着那个姿势漫长的时间,没有一丝动静。
管蕊只觉得,这一次的梦好像更加的身临其境、更加的漫长。
也……更加的悲伤。
赵峥留到最后的秘密,竟是······他报名,参军了。"
“……你说了要带我吃驴打滚、面窝和麦芽糖的!"管蕊眼圈瞬间就红了,这一刻,她整个情绪,都仿佛变成了宋楚,她鼻子酸酸的,却死撑着不肯流泪,“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混蛋!你走了、你走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发抖起来,最后那一句,又抖又轻,赵峥却听得分明——“你走了,我怎么办?”
赵峥神色一紧,显然管蕊这一番作派,让他心中也是痛极。但他微微冷静一下,又是坚定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处于风雨飘摇、危难之际,我身为这国家的一分子,实在无法坐视不管!阿楚,是我对不住你。”
说完,他竟是一挥袖子,就这么转身
“赵峥!你混蛋—”管蕊在他身后,这样大喊着。
这一刻,她是如此绝望、担忧、伤心和气愤,气这个人为何如此不顾关心他的人,就这样报名参军绝望的是,他这一去,不知生死,两人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再见:伤心的是,如此大的事情,他瞒得她好苦。担忧的是,刀枪无眼,战火危险……
脑子里面都是纷乱复杂的心情,管蕊久久无法止住哭泣。
平日里,梦到这种时候,这么久的样子,就应该醒过来了。可是这一次,管蕊哭了好久,却依然没有醒来的痕迹。
等她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画面却已经改变——
赵峥在跟父母道别。
穿着旧式长衫和裙子的赵父赵母站在门庭,与他送别。
赵母形容憔悴,只用最简单的发管挽了个头发,赵父则一脸百感交集,清寵的脸上,是不舍,却亦有欣慰。
他拍了拍一身中山装,挺拔俊朗的赵峥,大声说:“好、好!大丈夫当如是,我儿不坠我赵家门!”
说完,又是忍不住叮嘱:“峥儿,此去爹娘不盼别的,唯愿你平安归来!”
“爹、娘,”赵峥连续道别所爱之人与父母,纵是性情再如何坚毅,此刻也忍不住透出了一股哀伤来,“孩儿不孝……”
话只开了个头,就被他的父亲阻止了“男子汉大丈夫,生而顶天立地。我儿为国奔波劳累,父亲与有荣焉,只恨自己身体不好,不然只是峥儿、出门在外、刀枪无眼,你…··…照顾好自己。"
说到这里,父亲声音已经有些微微发抖了。
赵峥点了点头,终是提起箱子,转身
“峥儿!”那母亲看到儿子终于离去,远赴前方。
止不住一声凄凉的大喊。
亦是没有留住离开的儿子。
管蕊在一旁看完整个过程,仿佛她是透明的,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她心里喜怒哀乐轮番滚动。仿佛打翻了五味瓶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百感交集。结果还没等到她惊叹呢,突然··…她的身体动了起来。
这是这么多次梦之中,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管蕊开始有些惊慌,尤其是发现,她竟然还穿过了一个路人的身体之后。在之前的梦里面,她可是真正存在的人类样子啊!
直到她发现,她居然是在跟着赵峥移动的时候她心里惯乱了一阵子,却又有些开心——在梦里面她从来都只是被动地去看去听,包括跟赵峥的交往也是。每次她入梦的时候,场景都是既定的。
而这一次的道别,管荡非常害怕,隔天再次入梦得到的就是生离死別的消息。因此,现在居然能跟着赵峥移动,管荡惯乱了一会儿之后,就突然窃喜了起来。
她告诉自己,管蕊,能够在梦里一直跟着他,也好过心思烦乱地担优他的生死,多好啊。
可是,一天天的梦里面,管荡一直看着赵峥,却丝毫未曾觉得更好一些。
因是洋学堂出来的知识分子,赵峥刚参军。就得到了器重。军阀势力庞大,他很快得到小小升迁,说是当做智囊型的人物,还不如说,是被迫牵扯到了军中的势力斗争。
这与赵峥一开始的初衷是完全背离的。
小日本在大中华的国土之上肆掠,而赵峥与一大群人开会起来,身边的人慷慨激昂地诉说着其他家的人多么贼,说好联手出兵,却龟缩后方。
而无数次被压在后方,不许反抗的时候,赵峥心里面燃烧的信念和热血,开始有些摇摇欲坠。
管蕊看着他心力交瘁的样子,看着他郁郁不得志,每日只在听到前方消息才有一丝精神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
她多希望他能如愿上场杀敌,驱除日寇,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纵然理智上知道这些志士们为之奋战的时光,其实都是一场梦境,但她还是希望,能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是,当赵峥真的选择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时,她更多的情绪,是深重的担忧。
那天,他们驻扎的地方遭到日军的进攻,前方传来电报,不许反抗。
没有任何战略指示,也没有任何撤退或者教导他们如何保全自己的方法,只有四个简单的字,一道冷酷的命令。
日军杀进来,在战友们还在犹豫是否要反抗的时候,很快占了上风。开始日本人还在有提防地打,后来···那简直等同于一场屠杀。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不管是服从命令引颈就戮的笨蛋,还是犹疑的人,或者反应过来终于要反抗的人。都是大势已去
不占先机的战斗,成为了一场日军收制人头的狂欢。管蕊阁不到鲜血和战火的味道,可是只是画面就够了。一个个死不膜目的人,一道道犹疑绝望的目光,一张张对人间不舍的脸……汇合成日本人猖狂的大笑彷如人间地狱。
赵峥一边跑一边压抑地喘气,他是反应最快的那一拨人之一,他们一起反抗了一会儿,眼见因为寡不敌众而危在旦夕,一行人干脆拼死突围,居然还闯了出来。
按道理来说,是不应该有这种幸运的。
隔日的管蕊在梦里看到,赵峥紧紧咬着牙,那力道如此大,额头都绷起青筋来。
他突然狂笑起来,大喊“三千人,只是三千日寇,竟能杀我一万多精兵!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却原来,他在逃走的十几日之后,仓皇逃窜的日子,遇到了一小股游击队。
虽然属于不同党派,但大家都是中国人,有共同的敌人,因此赵峥得到了很多照顾,身上被刺刀划伤、已经化脓的伤口,也因为对方队伍里面有懂草药的人,而得到了救治。
他赤裸着胸腥,报着向单的对襟掛子。原本英气勃发的人,此刻似笑似哭,看上去竟如同夜又一般,表情扭曲得可怕。
管蕊听着他这几句话说出来,顿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这一段时间来,总是梦到与赵峥有关的事情,管蕊查阅了大量的民国资料。
那一段时间,有一些军阀并非是完全站在反抗日本侵略的立场上的,他们为了自己的私人利益,曾导致过一些极其令人可笑可叹可怜的愚蠢事件。
而命令手底下军队不可与日军正面冲突,也是其中曾发生的、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之一。
是的,活在现代社会的人肯定无法理解,“九一八”事变之后,这个载满中华志士的、可堪强大的党派政府,竟然下达了“不抵抗政策”。
精兵强将、热血儿郎……他们一个个,就这么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他们来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保家卫国,为新中华抛头颅洒热血?
击退侵略者,让家乡老父老母和妻儿安心入眼?
甚至是功成名就,成为荣耀一方的大英雄?
狂沈这些,都无人知晓。因为他们还未来得及展示自己多年的才学,未曾展示自己无数日夜用汗水锻炼的能力,甚至有可能,未曾真正看清楚……杀死自己的剑子手。
一切都如此仓促、可笑。
衬着青年们立下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誓言,都成了一个笑话。
管蕊坐在大石头的旁边,静静地看着赵峥,他慢慢地冷静下来,昔日眼里万丈光彩的男人,此刻却似乎一寸寸冷了下来。
他抖抖索索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在战场都贴身带着的那张纸,被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展开。
管蕊定睛一看,只觉得眼眶一红。
那只是一幅简单的素描小像而已。
画是用西洋的素描手法画的,那上面画着一个穿着民国学生服、剪着齐刘海短发的女生,笑睐睐地坐在凳子上,凳子底下,脚不耐烦地蹬着地。
这幅画如此活灵活现,看上去比相片也不遑多让,大约是这幅画被他贴身带着摩宰得久了,铅笔的痕迹都已经淡了,人物也愈发地模糊起来。可赵峥却那么努力地盯着那张纸看,眼神幽暗,仿若深潭。
他如此专注,小心翼翼地看着手上的素描小像,半响,想要摸一摸那幅素描图,却马上飞快地弹开,竟是不敢碰触,生怕摸掉了那女孩的轮廓管蕊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可是,不管她多么大声地说话、叫喊,甚至是碰触赵岭,赵峥都没有任何感觉。管蕊多想突然出现,安慰他啊。
可是,在这个荒僻的山上,她只能不断地哽咽着、流着泪,静静地陪着他。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没有闲,也没办法长久地愁。
要活下去啊。入骨相思,也只能化作一串眼泪,一声息。
然后,死死地闷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啊。
驴打滚、面窝和麦芽糖还没吃,尚未看到愈发满目疮疾的中华大地上,焕发出新的生机……家国天下、儿女情长,一个都还未实现,怎能在这里死去。
想到这里,赵峥深深吸了一口气,久久地看了这素描一眼,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叠起来,贴身放好。
他还不能灰心,也不许自己就这么放弃。小日本还没全部被赶走,怎能就因为这一点政治戏码,放弃自己的追求。
昔日所在地方没有办法与敌人正面对抗,现在他竟然被救,与这一群战士,也可与小日本一决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