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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贪白首1

浮光九重明-d951

  清嘉帝戊子年农历八月初八,晴。

  从屋里的时漏来看,现在应该已经子时一刻了,外的热闹笙箫早已经淡了去,只能听见不知名的虫儿哪唧叫声,墨轩已经醉得睡透了。

  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我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从我第一眼看见他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五年,我终于得偿所愿了。

  今后的岁岁年年,年年岁岁,我都会一直睡在他的身侧,就这样相偎相依,白首一直到死亡。

  他现在就睡在我身后的喜床上,穿着白色的里衣,狭长的眼紧闭着,薄薄的唇微抿,脸色大概是因为醉酒,有些苍白,他醒着的时候,我从来不敢这样细细地望着他,他的五官太过凌厉,望着我的眼里永远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方才一一抚过他的眉眼时,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指尖。

  他一向自律,除了今晚,我想我或许再也不会看见他酒醉的模样了,所以我不会再有机会可以离他这样近了,近得触手可及。

  我知道,他会酒醉,不是为了娶妻而高兴,而是悲伤,他并不喜欢我,只是皇命难违,我知道。

  初听见赐婚的消息传下来时,我都不敢相信这

  样多的世家贵族,这样多的如花美眷,陛下为何会挑了我,待嫁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过奢望的,奢望他还记得我。

  直到他进房和我说了那样的一番话:“知书达理,温婉恭顺,知道什么不该问,什么不该干涉,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妻,这样的性子很好。”他那时应该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可除了眼角红上一些,神色冷峻得和清醒时一样,所以才会清醒地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眼前的烛光明明灭灭的,已经不剩多少了,嫁过

  来之前,姨母告诉我,若是喜房的一对烛燃尽而不熄的话,夫妻就能今生今世,白首终老。

  虽然他喜欢的不是我,可我还是希望,我和他可以白首终老,不离不弃。

  清嘉帝戊子年农历八月初九、多云。

  蜡烛燃了一夜,所以我一夜未睡,守在墨轩的床前。

  宿醉的人都会难受,我泡了杯醒酒的茶,等他醒过来。

  姨父在朝廷当官,免不了应酬喝酒,所以经常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姨母那个时候就会备着一杯醒酒茶,等姨父回来后,一边埋怨他不注意身子,一边把茶递过去。

  我一直觉得,夫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墨轩是在辰时醒过来的,他难得迷糊地揉了揉眉心,起身坐起来,我抽起旁边的靠枕垫在他背后,他望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反过来,眯着眼,声音是宿醉后的暗哑:“什么人?”

  我呆呆地望着他。

  他望着我,皱着眉想了想,才缓缓地松开手“是你。”

  心里难受得要命,不是因为他认不出我,而是为他的敏感,他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很多人想要他的命,可我没想到他在自己的房里都这样警醒,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努力眨回眼里的泪,我把醒酒茶端给他,温婉地笑了笑“这是醒酒茶。”

  他看了我一眼,接过来喝尽了。

  我把温热的毛巾递给他,他擦完脸我去接的时候露出袖子底下的一截手腕,细细的手腕上一圈青紫格外显眼,他顿了顿,才慢慢地说了一句:“我这里不用你了,你先下去上点药。”

  不用。我把手掩在身后,笑着对他说,不

  疼然后又怕他不信,所以加重语气重复了一句:“我真的不疼。”

  然后他就别过脸,没有再说什么。

  我和墨轩的婚事是女帝亲赐的,所以我们新婚后的第一天,是要一起入宫谢恩的。墨轩本就起得晚,我又梳妆准备了一下,所以耽误了不少时辰。

  我随着墨轩到清之阁的时候,女帝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俯身给她请安,过了片刻,她才让我起来,声音意外的清丽婉转。

  我大着胆子抬起头望她,她也正打着我,嘴角带着笑意,幽潭似的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没有。

  她八岁继位,如今也不过十七,眼神却这样犀利,像是能刺进人的骨髓里,她不喜欢我,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转过头笑意盈盈地对墨轩说:“摄政王倒是让寡人好等。”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望向墨轩,他的神色淡法的,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得让一国之君等他有什么不妥连语气都是淡淡的“新婚宴尔,良宵苦短,陛下一定能体谅臣。

  她嘴角的笑意加深夫人这般温婉动人,寡人当然能体谅摄政王。她又转过身来拉我,刚好碰上早上墨轩捏的那只手腕,我忍不住“嘶——”了一声。

  “怎么……”她柔声问我,剩下的话在看见我手脱上的青紫时戛然而止,脸色有些难看,过来一会儿才抬头对墨轩说,“新夫人是温婉动人了些,可是你也要怜香惜玉些。”

  我脸上红了红,把手缩回袖子里,我知道她是误会了,可是墨轩也没有解释,反而火上浇油地回了句:“这是闺房情趣,陛下不会连这个,都要管吧?”

  女帝没有回他,只是褪下手腕上的一只玉镯,递到我的手里“这就权当寡人送的贺礼吧。”

  我推辞着没有收,墨轩在旁边冷眼看着,过来片刻,他笑了一声,语调却有些凉“既然是陛下赐你的,你就收了吧。”

  玉镯温润的凉意透过肌肤传过来,我把它收进袖子里,没有戴上。

  女帝笑了笑:“虽说你们是新婚燕尔,但寡人也不得不暂时拆散你们了,南方洪涝,太尉现下还在御书房里等着你,你去和他商讨一下。”

  墨轩向我望了望。

  不过一眼,女帝又笑了起来:“怎么?寡人又不是洪水猛兽,还会吃了她不成?”

  天家凉薄,猜疑又重,我不想墨轩为难,所以冲他笑了笑“你去吧,我……我在这里等你。”

  他点了点头,离开之前和女帝说:“内子胆怯,天子威严,还请陛下不要吓着她。”

  女帝没回他,倒是转过头来和我说:“瞧瞧他,像是一步都舍不得离开了。”

  我只能笑笑。

  墨轩离开之后,女帝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我几句话,然后也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她身前的女官向我笑了笑:“夫人要不要随处逛一逛?

  “不用了。”我微笑着拒绝了。

  墨轩让我在这里等他,我就在这里。

  我怕他等下回来找不到我。

  在御花园里等了三个多时辰,女帝身边的言公公来了一趟:“洪涝严重,摄政王和太尉还在商量对付的法子,遣奴才来告诉夫人一声,让夫人您不必等他了,先回吧。”

  然后我一个人回来了。

  清嘉帝戊子年农历八月初十,小雨。

  南方的洪涝越来越严重了,墨轩进宫和陛下商量对策,今日未归。

  清嘉帝戊子年农历八月十二,晴,无风。

  今天,墨轩依旧未归,倒是他身旁的王威回了趟

  府,大概是替他回来拿什么东西。

  他匆匆向我告辞的时候,我很想问一问他,

  他在宫里住得习惯吗?

  他吃得惯吗?

  最近天逐渐转凉了,他穿用的衣服够吗?

  南方洪涝,他朝暮思虑,睡得踏实吗?

  可是话到嘴边,我只能说一句“家里一切安好让他勿念。”

  我担心的这些,或许根本不用担心。

  女帝年幼时,他就在宫里为她处理政务,常常忙到夜深露重,所以女帝单单为他建了处行宫,那里应有尽有,我不用担心的。

  我只是想,他在治理洪涝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千万千万要记得保重一下自己的身子。

  王威走的时候看我的眼里有一丝怜悯。

  我知道他在怜悯什么,可那是命,他那好的人,应该有与他身份更匹配的人和他在一起。

  而我,我只是站在他身边,就已经觉得很好了。

  佛说:五蕴皆空。

  做人不能太贪心,因为太贪心了,或许会连现在的这点幸福也会被收走。

  白色的帷幔无风自舞,案台上的边叶香从善鼎升起袅袅的轻烟,旁边青花自瓷的碗盏里面的冰镇蜜瓜放得久了,外面沁出细密的水珠。

  “拿来!”墨轩面色冷淡地朝谢凌伸出手。

  她不为所动地挑眉望了他一眼,正值盛服,又是在内殿里,所以她只是在绣着蓝花的紫色抹胸外面披了件薄纱斜倚在软榻上,青葱似的手懒懒地翻着手里的手札,表情亦是懒懒的:“怎么?这天下有什么是寡人看不得的??”

  他没有理会她,加重语气又说了一句:“拿来。”

  “喊——”谢凌笑了一声,执着手机泛黄的页脚

  嘴角带着讥讽的冷意,“你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在和寡人说话吗?”

  他脸色白了白,凌厉地望过去:“同样的话,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怎么?”她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模样,“寡人若是非要让你说第三遍,你要如何?”

  墨轩猛然抬起头望她,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说:“不要逼我!”

  这样的语气已经算得上以下犯上了,谢凌的脸色果然变了,不过只片刻,她又挂上了笑,把手里楚云舒写的手札递给他:“你若是要,我还能不给你吗?何况….…”她顿了顿,“寡人还会和一个死人争吗?”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玉镯,楚云舒在临死前把这只镯子还给她,这只镯子是她生病的时候他亲自拿去国寺找高僧开光后送给她的,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岁,眉眼还不像现在这样凌厉,他俯身把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语气宠溺:“小陛下,你要快快好起来啊!”

  他喜欢在“陛下”前面加个“小”字,因为那样仿佛她还只不过是个小姑娘,而不是被迫要面对满朝虎视眈眈豺狼虎豹的幼女,还有被宠溺的资格。

  他曾经对她这样好,可是他却水远不肯再靠近一步。

  她细细打量着手里的玉镯,过了片刻,用漫不经心的语调慢悠悠地说:“寡人已经亲政了,朝堂之上已经用不着摄政王了,不过,寡入的后宫倒是还缺个皇夫,不知……”她抬起头看他,墨轩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手里的手札,然后连告退都没有说,就这样转身走了。

  谢凌带着笑意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嘴角的那抹笑意怎么也勾不起来了,她望着案台,狠狠地一拂,那碗冰镇蜜瓜跌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让她眯了眯眼,守在外面的言公公听见声音走进来,默默地收着溅落一地的狼藉。

  谢凌想了想,嫣红的唇一勾:“去,去把张春桦给寡人招进来。”

  他踉踉跄跄地一路走回墨府,到了府外的时候。

  他看见了卿子陌,他穿着丧服,背着手站在府外往里面看,墨轩以为他会过来揍他一拳,可是他仅仅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

  府里一片白衣素服,隐隐还可以听见哭泣的声音,他看着手札,伸手捂上胸口,其实半分痛意也没有,只是空,很空很空,像是什么都被掏尽了一样。

  她这短暂的一生,他对不起她的,实在是太多了,他经常在宫里,和她相处的时日实在是太过寥寥,闭上眼,她的眉眼却清晰地浮现。

  淡淡秀气的眉,小鹿般湿漉漉的眸子,望着他时,总会流露出孩子般似的雾气,嘴角欢喜地上扬,露出颊边浅浅的一个梨涡。

  她总是这样怯怯娇柔的模样,他刚娶她的时候,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忘记了这个新娶的妻子,还是王威回府替他拿东西回宫复命时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夫人,让奴才带话,说家里一切安好,让您勿念。”

  他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成亲了。

这场婚姻,其实本来就是一场荒诞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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