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离京那日,陛下命我带他去同宁告别。
她坐在暖炕上,親宁走进来,向她磕头。
变故是在一刹那,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怎样从袖中抽出匕首,然后刺向了自己的母亲。
来不及想太多,我奋力扑上去,将那匕首格开。
“宁儿,你……”我听到身后她摇摇欲坠的声音
“殿下,她可是您的母妃。”我咬牙道。
“她不是!”他已形若癫狂,红了双眼喊道:“德妃才是!她的孩子死了,就将我抢了来,为了掩盖当年的秘密就害死了我的生母!”
一席话如寒冰浇下,让我遍体生凉,之前的一切,压胜之案,德妃的死,突然送皇长子离京……似乎都因这番话有了解释。
他这些年为何对昶宁不好,不让他们母子在一起,甚至让她以为他是怀疑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可或许,他是害怕这个秘密若被揭开,她越是对这个孩子有感情,知道真相后就越难以承受……
陛下赶来的时候,昶宁已被禁卫制住,陛下走上前,抬起腿,一脚就将他踹得跪倒在地。
“当年换子之事,皆是朕所为,德妃不知,她亦不知,陛下抽过身后禁卫腰间的佩剑扔在地上,“至于德妃病故,也是朕发觉她在调查当年之事后动的手,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就冲朕来。”
昶宁伏在地上,呜咽之声泄了出来。
陛下摆手,让禁卫将人带出去,走到内殿,她已醒了过来,躺在榻上,怔怔地看着他。
“当初……没的那个孩子,”她沙哑着嗓子问,“是我的?”
她深陷的眼眶内竟连泪都没了,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他沉默着,最终还是点头,连声音都发着颤:“那时薛家出事,你动了胎气难产,太医说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 个……我知道,要是连孩子也没了,就再也留不住你了,那时正逢德妃产子,我就令人将孩子换了过来……”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空气。
“那个孩子……你是故意不想留吧?”
“薛持盈!他震怒道.“我在你眼中是有多不堪?”
她示意宫人搀扶她坐起来,虚虚倚靠在床头,良久,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来,那笑里却只有无边的苦涩,如同她的声音“苏浔,我们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那年我离开宁州,让你等着我,我说我一定会求得父皇赐婚回去娶你,那时你说,你说苏浔,我会等着你,可我只等你这一次,你若负我,我便再不会信你了……”陛下垂头低语道“我明知道你是那样的性子,我明知道的……”
可他还是负了她,后来的种种,终究也只是一错再错。
和宁最终还是被送去了边关,陛下再未踏足过含凉殿。
夜里他披衣而起,却一句话不说,就那样默然坐着。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外面起了喧哗,说是云妃求见。
我这才想起,宁离京之后,云妃就称病不出。
“让她进来吧。”陛下淡淡吩咐。
云妃进来时我才吓了一跳,她那般样子全似变了个人,形容憔悴,头发散乱。
她跪在水磨地砖上,直视着陛下问:”臣妾斗胆问陛下,您还要臣妾‘病’多久?”
陛下抬眼看她,漠然开口:“怎么,你觉得委屈?”
“圣意如此,不敢有怨,但就算三司定罪,也要问个罪名,陛下无端端的责罚,臣妾惶恐。”
“无端端?”他冷笑起来,走到她身侧,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德妃为何会突然调查当年之事?昶宁又是从何处得知的?你倒好谋算,借朕的手除了德妃,又叫与她之间再无可转圈,一石二鸟,从前朕竟小瞧了你……”
她惊愕抬头,泪顺颊而下。
“是啊,下宠着臣妾是为什么呢?”她凄凄然笑了起来,“从前臣妾天真,只以为是臣妾运气好,可后来才知道……陛下不过是怕薛家败落后她无可倚仗,怕众妃嫔们算计欺负她,就把臣妾放在风口浪尖,替她挡去那些明枪暗箭……下说臣妾谋算,可无人像陛下为她暗中安排好一切
那样来替臣妾谋算,臣妾只能自己为自己打算……陛下你知道吗,你在梦里,叫的都是她的名字,原来这么多年,我只是她的影子……”
她不算漂亮,这一刻却带着一种哀伤入骨的凄艳。
“陛下你曾说过,你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好好地藏起来,不要让人看穿,置她于危险的境地。那这些年,臣妾算什么……”
他背身,吩咐内侍:“将她拖出去。”
室内恢复寂静,许久,他开口道:“当初,我是将她抢来的,我杀了那个男人……底下的人都在猜,我一定是很喜欢她,后来她有孕了,那时又逢皇后过世……梁全你知道吗?我竟有些欢喜,我在想,等孩子出世,我就能名正言顺,让她登上后座,我要把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去。
可后来,薛家的事就败露了,她爹畏罪自尽,我千防万防,却还是有人将消息捅到了她面前,让她差点一尸两命……我知道这都是有人在背后动的手脚,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爱,会害了她……那时我真的是怕了,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她安全,好好待在我身边,就算恨我一辈子也罢,我以为只要离她远远的就没人想再去害她了……梁全,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当初薛家的事的确蹊跷,诸王夺婿的时候,薛家确实是支持卫王的可后来就算有谋反之心,怎么会在宁嫔怀孕之时败露……后宫本就是前朝的缩影,想来是有人怕宁嫔受宠再诞下皇子陛下会立她为后,才在薛家的事情上动手脚。
一个罪臣之女,就算陛下再宠爱,也没有资格封妃为后。
“陛下,这不是您的错我低声道,“太过在意一个人就会不知所措,握得太紧,怕她会疼,握得太松,又怕失去。”
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中取出一个木匣来,打开后只见里面躺着一张花笺,灯烛低暗,却还是让我将上面的字看清了。
那是一张合婚庚帖,上面写着: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我记得这句话这是长生殿里,明皇与杨妃在七夕许下的誓言。
“那年七夕,我同她去逛夜市,远处搭了戏台,在唱长生殿……”他低低开口,却不知是在说与谁听,“那时听得这一句、只觉得情深义重,连带着偷偷合婚盟誓,都以此为约。竟忘了长生殿,唱的本是个悲伤的故事……”
她病得奄奄一息,有时候竟形如疯癫,太医说是受的刺激太大,我带着薛奕寄来的信去见她,希望读了信能让她好过些。她竟清醒了不少,我将信递去,她却没有接,只偏头看着我,问“梁全,薛奕他早就不在了,对不对?”
我手上一颤,强装镇定“娘娘胡说什么呢,薛大公子在岭南,每月不是都在给您写信吗?”
“他学薛奕的字很像,可再像……假的终究成不了真,不是吗?”
我沉默不言,想起曾经无数个夜里,陛下立在临窗的书桌前,一笔一笔临摹着薛奕的字迹,写下这一封封的信,再送到她手中。
原来,她早已猜到。
“薛大公子是在流放的路上殁的,陛下是担心您难过……”
“薛家没了,父亲没了,哥哥没了,孩子没了……”她喃喃低语“他怕我难过?可如今……我还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说着,她就咳了起来,手捂着嘴,咳得惊天动地,指缝间,已有殷红之色溢出。
我一惊,还未出声,就见身后一个身影扑上前来将她抱在怀里。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我从未见陛下如此慌乱过,也知他一直立在门外,就如同过去的无数个夜里,他偷偷立在她的檐下,而她,从不知晓。
她在他的怀里,没了一丝生气,苍白容颜在那一蜜如同一朵将要凋零的花。
“我想回到宁州去……”她双目迷蒙着道,也不知神思是否清醒“宁州……”
“好,去宁州……”他像哄着一个小孩子,“我带你去宁州。”
“我还想……”她抬眼,看着他。
“还想什么?”他问。
“想……”她惨白一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宁州终究是太远了,陛下自然没有送她去,他命人将西园里布置得跟宁州的薛府一模一样,然后让她住了进去。
他也果真没去见过她一面,每日,都是我偷偷去西园,将她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后来,她的病越发严重,慢慢地,就记不清从前的事了。那时我问他,说既然她都记不得从前了,他为何不去见见她。
他笑了一笑,眼中一片沉寂“见了,又能如何,不如不见……”
我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话,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让他人看穿,甚至……也不需要让她知道。
她离去时,他也没有去见最后一面,只命人将她送回宁州安葬,要藏在可目及千里的青山上。
“她喜欢自由,”他低低道,苦笑起来,“其实我一直是知道的……却一直自私地想留她在边,让她那么多年,都从未开心过……”
她离世后没几年,他就病故了,皇长子回京登基,问我有何打算,我说,我想去为先帝守陵,他便准了。
我常坐在陛下的灵前,同他絮叨,京中的红叶又红了春日的山花都开了……
说着说着,就停住了,然后良久,问出了那句一直盘桓在心的话“陛下,那样沉默隐忍地爱着一个人,您觉得值得吗?”
只是,四野无声,终无人应答。
我想起了曾经的某一个夜里,他立在落雨的屋檐下,淡然道:“当初我为了皇位,另娶他人,其实明知道这辈子都无法挽回她了,只是那时以为没事的,以为忍过几年就会过去,”他眼中氤氲着蒙蒙雾气,像是那些经年散不去的怅惘,声音低了下去,如同那一刻一同黯淡的天地,“那时觉得难受,以为只是一时,可原来……竟是一辈子。”
——《君心唯有夜寒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