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心中意

白蔓家里的婢女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沉若很注重口舌这种东西，但凡平日多嘴多舌都不可能跟着白蔓出来。

这时看见主人牵着一个男子衣袖，心中再好奇进来也不敢多语。

白蔓只敢轻轻地拉一下黄药师的衣袖，见他迟迟不语，也不将它从自己手指间抽出，也没有出言反对，心又雀跃了起来。趁黄药师看着房子里的山石花树，白蔓看着他的容貌，心神荡漾，真想一生一世地看下去。

不报恩，我也可以啊！

黄药师转头看着捏着自己一点点衣袖看着自己的白蔓，低声问道：“好看吗？”

白蔓听到黄药师的问话，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啊了一声，然后傻不愣登的点了点头。等反应过来，忙露骨的眼神收回去，转去看些其他什么，解释道：“我的院子，一向是很好看的。”手指紧紧捏住的那一点衣袖，半分也不愿放开。

黄药师扯了扯，没扯开，也就随便她去了。

聊了不多时，婢女们就来上菜。

黄药师看着桌上的两个小锅，挑眉道：“拔霞供？”

时下士大夫阶级崇尚野味，食野兔之风尤盛。“拨霞供”就是“兔肉涮锅”，而且是上层阶级的风味菜肴。底层百姓每日辛苦劳作，哪里还心思去起这样风雅的名字。

黄药师原来就出身官宦世家，自然知道这个拔霞供的来源就是将热汤中的肉片中反复拨动，而肉片色泽宛如云霞，才有此名。

白蔓倒是不知道火锅还叫拔霞供，这东西是她师父的朋友爱吃。寒冬腊月的，吃什么都不如吃火锅。其他菜只怕是上来没多久就冷了。自己吃还罢了，请人吃饭的话哪能如此。

婢女们当着他们的面，将吃完的碗筷都放进热水里烫过，再捞出来放在小火上微微烘干，才将碗筷餐盘等摆上桌来。

黄药师本来就有些洁癖，平时在桃花岛上吃饭，餐盘碗筷都要自己一一看过才行。在外面的时候也要用热水烫过，实在没条件的时候宁愿吃干粮。白蔓家的婢女当着他这样做，心里自然赞许。

两个人一个人一个锅子，下锅的肉片切的薄如蝉翼，放进锅里微微一拨弄就能吃了。

白蔓以前也没有觉得火锅这样好吃，她吃什么全都是由着婢女们安排的，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可是看着黄药师吃东西，连嘴里的白米饭也甜了几分。

火锅这种东西，安安静静地吃是没什么意思的。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多是白蔓起头找话题，天南地北的随意提起。

黄药师何等的博学，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甚至农田水利、经济兵略等亦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可白蔓不但能跟着上他的思路，甚至说了很多中原之外许多地方的风景人文。听到她提到在西域黄沙中看长河落日，在云山沧海里跟人比斗茶花，在一望无际地草原上赛马夺魁，在海上航行，去到万里之外的国家，又从身毒古道一路穿行回来，看见她眉眼之间提起这些事情的神采飞扬，夺目耀眼，再想到自己少年时行走江湖的种种往事，只觉得她这样子当真可爱。

白蔓将自己少年时期的经历一一道来，说完之后看见黄药师微笑着看着自己，心中一怔，原来心中顺势爬高的火苗烧的越发的旺。

汉成帝因为赵家姐妹说出了“不羡武帝白云乡，此生终老温柔乡”的话。她幼时读的时候只觉得这皇帝傻里傻气地被女色所迷。可如今才知，男色也惑人心神，如果能跟这个人在一起，此生终老此乡，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他们早有前缘。

黄药师看着她眼中快要溢出的爱恋，想到她那句“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一时之间有些踌躇。他又不是什么傻子，怎么会不知道这姑娘喜欢自己。

可是自己……喜欢她吗？

冯衡的死因是难产，但黄药师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为了让他开心，冯衡也不会挺着几个月的肚子默写真经，总归是自己的错。

他对亡妻既爱又怜，既怜又愧。这一十六年在桃花岛上，深夜独自一人时，看着满岛的桃花，他内心深处总是有些悔的。

再娶这个事情，他从未想过。这并非全是因为他对冯衡许誓，更多是因为一个丈夫对一个亡妻的爱恋。他天生不拘礼法，以痴情做名是事黄药师从不屑做。

可那时候，那样久远之前，黄药师那时不知道会遇到白蔓，在酒楼上那一眼，动心的岂止是她一人。

白蔓对他一眼生情，他也对她心弦颤动。十数年被冰封的心房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所以他才会对她说自己成婚了，其实也不过想断了双方的念头。

可大概是他们之间真的有缘分，在舟山的第三次相遇，在墙上站着的那个女子叫住自己的时候，叫他心中生出隐秘的欢喜来。又见她从墙上跳下来，心中闪过一瞬的担忧。见她小心翼翼地拉着自己衣袖，心中生怜。

白蔓这时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食物，戳到稀烂，也不敢抬头看人。

两人这样像被罚一样的静坐着，谁也不敢先开口，气氛却像那锅子下烧着的炭一般，越烧越旺。

等到阿素来上酒时，推来门一股寒风吹来，才将两人吹回神。

白蔓摸着自己烫红的脸颊，觉得屋内也太热了些。她本就不爱吃饭，那时候哪还有什么心情接着吃？正巧黄药师也吃的差不多了，自然就将桌子上的撤了下去。

阿素是跟她来中原的这批人里面最年长的一个，对两个人奇怪的氛围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早就学会了不听不问不看六个字。婢女们在这边收拾干净，两人又换了地方，在廊下看雪。

一年的最后一天，雪格外的大。白蔓不怕冷，但还是披上了大氅，她看着阿素送来的情人酒，再偷偷地瞥一眼身边的人，觉得还没喝就醉的厉害。

炉子上温好的酒就放在两人之间，白蔓摸着手炉，心里一团乱麻。

天底下的酒黄药师多少都喝过了，但从未也没有喝过这样甜的酒。入口之时辛辣无比，回味却是甜味悠长。不像是糖和蜂蜜，倒像是别的东西，甜入心中。

白蔓向来不爱喝酒，只抿了一口，说：“这酒是我一位叔叔的方子。用料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酿酒的人必须得是恩爱夫妻。他说，只有酿酒之时想到对方甜蜜无限，这酒喝起来才会甜。要是两个人都伤心断肠，那喝起来自然是苦的。”

黄药师还没听过这样的酿酒方式，酿酒向来是跟材料和手法有什么，几时跟酿酒人的感情有关。

白蔓喝了那一点点酒，觉得心跳如雷，脸烫的更看着黄药师喝酒的样子，醉的更加地厉害。

她干咳一声，低声说道：“黄先生，我那天说的话……永远都作数的”

黄药师见得她眉眼之间遮掩不住的情意，想到当日那句以身相许，鬼使神差之间说了一句：“以身相许就不必了，但冬日漫漫，我有些冷。”

这算得上一句调戏之语了，说完之后黄药师就大感后悔，白蔓却想到了别的——难道他是想……

白蔓咽了咽口水，看着天上的飞雪，她将手炉放在一边，然后生出了一种奇妙的羞涩感。

她并不是没有喜欢过人，但从没有人喜欢的这样热烈，只想到可能要跟对方稍微亲近一些，就觉得晕眩。恨不得抓些什么在手里揉搓。

酒是色媒人，白蔓可算知道什么叫意乱情迷了。她本只是想鼓起勇气亲他一口罢了，唇才触到，却被黄药师拉进怀里。

她二十二岁之前不是在山上被冻着，就是跟着师傅天南海北地去玩。沉若怜惜她受苦良多，总是怕自己少疼白蔓了。而少时跟着师父去白驼山庄给欧阳锋治伤，她才十一二岁，欧阳克十五六岁。她生的美貌，性子又顽劣，欧阳克本是年少慕艾，却连她一根手指都没碰到就被整的苦不堪言。

就算之后，那些人，那些事，白蔓也当真从未跟任何一个外人这样亲近过。不要说如如今这样，被抱在怀里由他轻薄。就是同别人牵手也没有几次。

等黄药师尝够了慢慢放开她，已急喘着气，晕眩着靠在他怀里，听到双方的心跳从急促逐渐转为平稳，什么话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