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子,你在哪?快回来一趟深圳吧,有事找你,当叶秋收到露露这条电话留言已是十多天之后。
她此时正在新加坡为红酒物流中转这些事,寻找合作伙伴。她的手机在北欧的时候已经坏了,托了关系,终于在新加坡找到一个配件,刚修好开机,就收到了露露的语音留言。
你终于有音信了,你还在忙吗?现在在哪呢?露露接到叶秋电话的三连问,搞的叶秋不知道从哪说起。
你说吧,什么事?火急火燎的找我?叶秋知道露露的性子,一急就会忘记自己想说的重点,干脆直接帮她切入主题。
三姨,你三姨,你还记得吗?露露焦急的说到。
记得啊!我三姨我怎么会不记得?不过我从她那搬出来,就基本没怎么联系了。
你三姨前段时间托人联系到我,让我联系你,她住院了,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刚开始,我没当回事,那天我送完孩子去学校,就去了一趟医院。那个医生看到我去了,以为我是她女儿或者亲戚。一个劲摇头,说这老人也太可怜了,到这程度,都没人来探望陪伴。
这程度?叶秋听露露说到这,很是敏感,她毕竟经历过一次这种事,她心里隐隐不安。但还是耐着性子,听露露继续说下去。
你三姨宫颈癌晚期了,还好我终于联系上你了,要不然,你可能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叶秋现在已经是眼泪汪汪的,她顿了顿对露露说到:我马上订机票,今天晚上回深圳,你开车到机场接我吧。
第二天一早,露露开车和叶秋去了深圳人民医院。
露露拎着一堆东西,走在叶秋后面上了三楼肿瘤病房。
叶秋推病房门开门的刹那,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三姨的头发,因为化疗,基本掉光了,耳朵附近还可以看到短细残存的的白发,整个人形削瘦骨。叶秋揉了揉鼻子,手指向上把自己眼角的泪不经意的抹了抹。
三姨从靠窗的方向翻过身,看到叶秋和露露站在那,想试着坐起来,叶秋和露露见状,一个人过去扶着她,一个人去床尾摇动床头升起来。
都坐吧!三姨靠着枕头,招呼着叶秋和露露。
三姨!叶秋说着过去抱了一下她。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一个人到处跑,没想到我长大了,你却变老了,叶秋说着,向一边侧了侧头。
她永远记得,她刚来深圳那天,三姨把她接到屋里,那个情景。这么多年过去,她成长了,也失去太多了,等到今天,这种感受格外的强烈。
我说你们别伤感,我没多大事,我的“彪悍”一直都在。三姨看出了她们俩的情绪不对,反而劝慰着叶秋和露露。
住在这,就像把我关在“笼子里”,这消毒水味道,我实在受不了。你们俩如果能空出时间来,带我出去走走吧,死不可怕,在这等死才可怕。
叶秋起身去了外面,忍不住一路哭出来,去找了医生。作为医生,从专业角度,三姨的病情,已经没有多大的治愈希望。所以他让三姨办理完出院手续,默许她跟着叶秋出院。
露露太忙,叶秋借她的车,带着三姨从深圳出发,从广东,广西、贵州、一路去了云南腾冲和顺古镇。
为什么选择这条路线?三姨的爷爷当年是远征军的向导,家也在这里。后来爷爷牺牲在路上,奶奶带着她爸爸,去了四川投靠一个亲戚。
人们常说:我们中国人,对家的情节,是最重的,无论走到哪里,距离有多远,一定要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三姨和叶秋在腾冲租了一栋两层的民房,这里环境清新,山水田园。叶秋雇了人把屋子收拾好,她和三姨靠着二楼的木栏杆,眺望远方。
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把我埋在这里吧。青山绿水,埋忠骨。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能有你,在这陪我到生命终结,把我埋在这,人生没有遗憾了。
三姨,你说什么呢?叶秋听三姨说完,很是恼火。
对于没办法改变的结果,就试着去接受吧,我都不在乎了,你何必那么执拗呢?三姨说着进了屋。
几天后,叶秋开车带着三姨去了滇西抗战博物馆,把一束黄菊花放到国殇墓园纪念碑下面,缅怀这些先烈。
笑对人生苦难,在国家危难前,看淡生死,义无反顾,这就是先烈留给我们的一种精神感召。
叶秋看着此时的三姨,精神状态比之前好多了。
三姨和叶秋晚上刚回到屋,就让叶秋去外面给她买一份饵丝,一份稀豆粉回来。这是三姨的奶奶在的时候,经常念叨的美食。
叶秋把她安顿好,开车去了外面镇上给她买。
等叶秋回到屋,三姨已经侧躺着睡着了。等了许久,她怕东西凉了,就走过去想叫醒她。叶秋走近后发现情况不对,正常人的睡觉,应该有轻微呼吸声,特别在安静的环境里。
她伸手拉了一把三姨,三姨已经没有反应,摸了摸她的手,还有余温。她慌了,掏出手机,联系了最近的医院。等医生赶到进行生命体征检查后,确认三姨在叶秋出门去买东西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叶秋看着放在桌上的饵丝,还有稀豆粉。三姨就这样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走了。
叶秋披麻戴孝,送别了三姨最后一程。这些年忙忙碌碌,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是叶秋处理完三姨后事之后,一个人坐在这个半山腰石头上,哭着,反复问了自己无数遍的问题。
她回深圳后,委托人打听当年她离开后三姨的情况,毕竟过去的时间太长,得到的一些资料都没什么“价值”,这事反而成了她心里的一个结。
这个“结”,终在三姨离世半年后,一个律师来到叶秋办公室解开了。
叶秋招呼着他坐下,吩咐前台给倒了两杯绿茶过来。
这个律师叶秋看年龄不大,应该是刚入行没多久的。
律师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站起来,缓缓递给了叶秋。
这是你三姨的继承遗嘱,遗嘱的内容你看一下,我很抱歉,我是刚刚接手这件事的。之前和我交接这事的同事,因为自己个人原因离职了。
哦,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骆。中川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这是我的工作证。
叶秋放下正准备要拆开的档案袋,抬头看了看他,笑着说,没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绿茶。
能和我聊聊我三姨为什么会给我这样一份继承遗嘱吗?在我的映像的中,我三姨是一个“粗枝大条”的人。
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骆律师听完叶秋说到这,接过了话题。
我是一个律师,我相信每一份遗嘱财产继承这种法律文件的背后,都是一个人的一生。当然我也有我的职业操守,不过份涉及当事人的隐私。但是必要的了解,也会为后面,减少很多法律纠纷。
我把我知道的给你说说吧,你是这份遗嘱指定的继承人。
你三姨在十多年前就离婚了,具体为什么离婚我不清楚,你三姨夫,当时什么都没有要,属于那种“净身出户”吧。这是他们当时的离婚协议,你看看。骆律师说着拿起叶秋面前的档案袋,抽出其中一份文件。
叶秋接过去,仔细翻看了一下后,准备放下。突然其中一张文件掉了出来,这张A4纸,明显和刚刚看的这些已经泛黄的文件不一样,无论是字迹的墨水,还是纸张还没变淡泛黄。
叶秋弯腰捡了起来,这应该是三姨口述,让别人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
没有抬头,只有内容:
叶秋啊,这是我在医院托一个护士我口述,她帮忙打印出来的。如果你能看到,我希望你能看到,我也就不内疚了。
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忙碌?三姨当年对不起你,你刚来深圳没多久,还没站稳脚跟,就离开了。你走的那天,我就在站在窗户边,看些你默默的离开,那种愤怒与压抑,成了我和忘恩负义的人离婚的最后一根导火索。
那段时间我忙着和他吵架,打架。我是个”彪悍”的人,对于不忠于家庭的人,绝对无法容忍。
我们一起来深圳闯荡,刚过上安稳日子,人就变了。你走那天之前,我因为临时有事回趟家,他和那个女人就被我撞见,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因为身体原因,好多年前已经做过好多次试管婴儿,最后都没保住。那种痛苦,我已经不想承受了。所以我们一直没孩子,如果他要离婚,我也能平静的接受,可是他先干出这种事,再来和我谈离婚,我肯定不能接受。
我现在已经是宫颈癌晚期了,我委托了人找你多次,也没找到,我自知我时日无多了。草活四季到头来,还能告诉世人这里有株枯草,何况我一个几十岁的人呢,想想我在深圳,也没有其他亲人了,也不知道你还在深圳没有,我不害怕死亡,但是害怕这样孤独的离去,如同这个世上,我从没来过一样。
我把存在银行的五万块钱,还有那套房子给你,万一你还在深圳,房子虽说差点,但也有一个你自己的家。这也能了却我心里的遗憾。
我的病,就算花光积蓄,卖掉房子,也是于事无补。所以我选择了保守治疗,没做手术。如果你已经在深圳过好了,就把房子留着,把钱给那些需要的人吧。
叶秋看完,久久不能平静,骆律师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她肩膀,等叶秋平复下来,他看过这封信后说到: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封信的事。你三姨是一个值得尊敬与敬佩的女人,你签字接收后,我把这些交给你,哦,对了,还有房屋的钥匙。
骆律师说完要走,叶秋叫住了他。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四川人吧!可能也刚刚到这个律所来上班,考虑一下,来做我公司的法务。
骆律师听叶秋说完愣住了,好奇这个女人,第一次见面,她居然什么都知道。
叶秋看他愣在那没说话,继续说到,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说,如果你来,工资是你现在的两倍,绝对比你现在的律所有发展空间。
这是我的名片,叶秋从名片盒拿出一张递给了他。
给我点时间考虑,如果考虑好了,联系你。骆律师笑了笑走出门。哦,对了,我叫骆琦。
几天后,叶秋去了三姨的房子,屋里很久没有住人,打开门已经是灰尘铺满各个角落,她端了个凳子,坐在客厅,就这样静静的坐在这里半天。
这里曾经有三姨两口子的欢声笑语,有他们下了班,虽然劳累,但两个人一起做,一起吃一顿家乡菜的快乐与温馨。也有后来的争吵不休,那些人世间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房子是见证者,这些家具,屋内物品也是见证者。”
当然,叶秋曾经也是这屋子里的一员,深圳变化太快了,快到让人只剩回忆。
叶秋算是第二代深圳改革开放的见证者,参与者,如果没有三姨这些普普通通的外来参与改革开放的“先驱”,并且竭力维护在本地的名声,像叶秋他们这些后来者,“或许早就被大浪拍到沙滩上了”。
叶秋小心翼翼收拾着屋子,只除尘,不移动物品原来的位置。打扫完,用塑料布,遮起来。
几个星期后,骆琦正式就职叶秋公司的法务。办理完手续,他去了叶秋办公室。
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找我这样“稚嫩”的律师,做你公司的法务?
叶秋看了看他,笑笑没说话。这一笑,骆琦心里更“发毛”了。
好吧!因为你看到三姨给我那封信后,那份脱口而出对她的评价,那份没有修饰刻意的真情流露。
法律之下有人情,人的感情,最普通的那份道义与道德。会用法,辩法的高级律师,有的是。但是有感情,能用不同角度理解一份合同,法律文件带来拓展延伸的律师还是极为可贵的。
比如你办我三姨的遗嘱,虽然刚接手这件事,但你办的很好,有对法律理解的严谨,律师的专业素养,也有那份对当事人的尊重与理解认同。
叶秋没有看错这个人,这个人在日后,帮助了叶秋公司平稳度过多次危机,也成了叶秋一个非常要好的知己朋友。
这不,二零零八年春节的一场雨雪冰冻灾害,让在南方地区务工的几万人积压到沿途的几个大的火车站。车站,站前广场附近,几天时间人满为患。政府已经出动力量疏散安置这些人。
骆琦从新闻知道消息后,急急忙忙到了叶秋办公室。
上次你三姨不是给你五万块钱让你去给需要帮助的人吗?现在这笔钱有用处了。我刚刚看了新闻,这一次雨雪冰冻灾害很严重,几个大的车站滞留了很多人,其中大部分人是来务工的,我从新闻里看到,有很多人还带着小孩子。大冷天,大人还能坚持几天,小孩受不了啊。
叶秋听骆琦说到这,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那五万根本不够,我个人再给十五万吧,你马上办这事,人手不够我给你派,马上去办。
骆琦听叶秋说完,掏出自己的银行卡说到:你个人都出十五万了,我提的建议,我怎么能不出呢?我个人再出一万吧。
骆琦找了几个可靠的人,分别采购了一批暖水瓶,保温桶,各种方便食品,小朋友穿的羽绒服,手套,带绒帽子,加绒棉鞋。火车站已经人满为患,水泄不通,他们不能再去给他们添乱了,把这些东西给了政府的工作人员,委托他们代为发放。
经过政府这段时间不懈的抢修,火车站终于逐步恢复正常,火车拉着他们,去往了春节回家的路上…
骆琦兴奋的看着会议室的电视,手指着其中一个乘客抱着的一个小朋友随着人群进站上车。这个小朋友的衣服帽子,还有鞋,都是他亲自去某工厂挑的,这款式,他再熟悉不过。
这座城市除了平时有激烈的竞争,忙碌劳累,还有这困难面前,人与人之间的温暖。
叶秋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当时让骆琦来公司的决定无比正确。
咳咳!叶秋关掉电视,故意咳嗽了两下,骆琦高兴的劲头还没缓过劲来,电视被关了,有点不高兴。
忙碌这么久,事办的漂亮,给你一个奖励,别不高兴了。
奖励?什么奖励?骆琦还真是一个直性子,从不绕弯。
我决定派你去新加坡学习与贸易相关的国际法律,公费哦。
骆琦没有推辞,欣然接受。
挑选人才, 培养人才,相信人才,重用人才,这是当年叶秋走过的路线,老周的思维,现在终于轮到她用上了。
二零零八年,我们有笑声(北京奥运会),有危机,(国际金融风暴)有泪水(汶川特大地震)…
也是二零零八年,叶秋开始有第一次想回老家的强烈想法,可也因为这些,终究还是没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