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仿佛一汪晕开的浓墨,雷电似小银鱼般在云头逡巡,大雨倾盆,青石街被大雨洗刷得干干净净,全无平日肮里肮脏的姿态。育县人爱在门前放几盆花草,那些被主人遗忘在门前的花,这会儿被摧残得只剩几片顽强的残枝败叶。
空气里氤氲着一种独特的芬芳,青石铺就的街道经过大雨洗礼后,颜色浓重如玄铁。
沈翠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自己的豆腐店,她心情颇好,轻轻地哼着前不搭后的歌。
雨下的很大。
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店门口的木棚下,犹豫着敲了敲木棚。
沈翠正弯着腰收拾地上的盆桶,没听见。
“沈翠。”女人提高了音量,声音里是不知道出于紧张还是什么的嘶哑。
沈翠偏过头,朝声音来源看去。
面容如姣好如白莲的女子亭亭站在身后,面色苍白,身上只穿了一套夏衣,裙摆处沾了些泥泞,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仿佛第二层皮肤。
雨势依旧很大,沈翠抬高声音:“白豆腐已经卖完了,只有一笼黄豆腐,要吗?”
“我不是买豆腐的,你记得我吗?”女子走近了些蹲下,“我叫沈盈。”
“你忘了我吗?从前在沈家村,我们经常一起去城里看花灯。”
沈翠回忆一下,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一个沈盈,仔细对比后轻轻颔首,道:“进来吧。”
沈翠父母走得早,家里穷得很,没什么亲戚。沈盈是她从前的一个邻居,那时她家穷,家中活计她都要帮忙做些,沈盈家生活要优越不少,沈盈从小漂亮,人又好,经常在她闲下来时跑过来找她玩。
据沈翠所言,故乡闹蝗灾,沈盈家把能抵债的东西都卖了出去,沈盈也被父亲卖掉了,在去妓院的路上跳了车,一路瞎逃,路过育县时,正好有家豆腐坊的老板娘叫沈翠,跟她一样是狮都人,便过来碰碰运气。
雨小了不少,云间却还是轰隆隆地响着雷。
沈翠收拾出一间房给沈盈住下。
“翠姐,你怎么这么有本事,能开这么大一家店?”沈盈换了套干净衣裳,一张白净的脸在暗室中苍白似女鬼,沈翠背对着她没看见,只嫌她站在门口处挡住了光线,便道:“墙角有火石,你拿去点一下蜡烛。”
“我家相公走得早,只留下这间豆腐坊。”
周围人都听说,沈翠夫家几年前在一场意外中丧生,沈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一个人经营着豆腐坊,三年一晃而过。
沈盈暗骂自己问错了话,默默地住了嘴。
沈翠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谢小公子的大宅子,谢家的镇宅镶琉璃宝鱼青瓷瓶就在眼前,琉璃包裹的瓶身,宝石点缀的鱼眼,放着柔和的异彩。仿佛她伸手就能触碰到。
严霖在她身后叫她回头。
“伶颜。”
她回过头,那天晚上的月光朦胧得像置身于浓雾中,朦胧得让她透不过气。
严霖眼里氤氲着她从未见过的柔和。
一支,两支,三支,四支……十五支,十六支,严霖胸前密密麻麻地,扎着十六支箭矢。
谢小公子站在十余个侍卫身后,神情淡淡的。十余个侍卫整整齐齐的穿着黑衣黑裳,领口绣着谢家的宝鱼家纹。谢小公子张了张嘴,像是说了什么。
沈翠耳边嗡鸣,她用力去看他的口型,只看到两个字——“伶颜”。
沈盈起得早,清扫过门前的落叶后,就帮忙把笼屉之类搬到店门前摆好摊。
兴许是因为沈盈相貌好,生意也比往常好做了些。沈翠处理好大小事宜来到店门前帮忙时,沈盈已经卖出了四五笼豆腐。
天色大亮之后,门前基本已经没有客人了,沈翠在一旁默默地算起了账。沈盈百无聊赖地抠着袖口的包边,见一个官家小厮打扮的青年人走过来,双眼瞬间放了光。
“我家少爷想与你们店长小聊一会。”青年毕恭毕敬,拱手道。
沈翠闻言抬头。
谢家对佣人穿着有一定要求,无论如何,家纹必不可少。青年身上的虽不是几年前谢家上下统一的褐衣白衫,但袖口的宝鱼纹却变不了。
“何不让你家少爷过来聊?”沈翠低头继续算账,“哪怕走开一刻两刻,耽误的却还是在下的生意,恕不奉陪了。”
青年小厮吃了瘪,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祈求似的看向沈盈。
沈盈哪里懂,见小厮神色诚恳,便求道:“翠姐,不如……”
“沈店长为何不愿见我?”打断沈盈的是个纨绔打扮的青年,一身锦衣绸裳,腰间佩着拳头大都镶金雕花翡翠,连头上的乌冠和脚下的锦靴都细细的绣了金边,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沈翠只觉得他眉眼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疑道:“公子找我想聊些什么,便在这聊吧。”
“在这里聊,谢某倒是没有问题,只是要暴露了沈老板的辉煌过往。”
“什么过往?什么辉煌?”沈翠反笑。
“不知道沈老板还记不记得我家的镶琉璃宝鱼青瓷瓶?”青年提示她。
“香什么?”沈翠无辜,“你说什么?”
青年纨绔捂胸深吸一口气,道:“好,沈老板,你这豆腐店怕是开不长久了。”
“平白无故的,你为什么咒我的店?”
“谢承恪就要死了!”
“你是谢承铎?”
青年默许。
“谢承恪若死了,对你来说岂不是好事一桩?”沈翠笑道,“这种事何必与我这种局外人说,公子请回,勿耽误了小人的生意。”
谢承铎张了张嘴,仿佛还要争论,眼角一扫周围,只留下一张字条便离去了。
沈翠不动声色将字条收进腰间。
小巷里,布衣打扮的男人看着谢承铎离去的身影,默默地隐进了巷间。
沈盈手脚利索,为沈翠省了大大的功夫。沈翠在后院忙算账进货,沈盈在门前百无聊赖地盯着路上的行人,伞铺的花伞,酒楼门前飘香的蜜烤童子鸡。
育县地处江南,土地肥沃,庄稼种植面积广,食材丰富,美食遍地。如今正值丰收季,街上小食摊子也多了起来,沈盈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偷偷抹口水。
沈翠处理完事情,终于想起谢承铎留下的字条。
约两指宽两指长的草纸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沈翠勾了勾嘴角,将纸条团成了团扔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