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祠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我焉头巴脑地跟在肃宏冶后面,怀里还抱着两个蒲团。爹爹的声音从脑后追了过来:“黎儿,你到底年长些!看顾些太子殿下!”
“知道啦知道啦!”我重重地将两个蒲团放下,随便一歪就跪了上去。肃宏冶转头皱着眉看了我一眼,奶声奶气的,却也学着太傅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黎哥哥,祠堂是家根祖本,你应该收敛些才是。”
“害!什么君子不君子!我是小孩儿!”我见供桌上摆了好些果品糕点,想起来方才在车上的枣泥核桃糕都没吃完,就被拉来跪祠堂了。索性将蒲团拖到了供桌下,踩着蒲团伸长了手,也才堪堪够得住一碟香梨。肃宏冶这个时候又开腔了:“黎哥哥!你怎可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你家先祖在天之灵,都看着呢!”
我才不在乎呢!“看着就看着呗,我的太太爷爷太太太奶奶们忍心看着我饿死不成?”我一个轱辘从案几上滚下来,跪着蹭到肃宏冶身边。又有一个馊主意蹦到脑子里,我重黎干啥啥不行,惹祸第一名,反正祠堂里边没有人,也不知道有没有魂,不如吓吓肃宏冶?
我拿着香梨往衣服上擦了擦,便大口咬了起来。我故意吃得香甜,吞咽梨汁时发出阵阵吸溜声,还不住地拿余光偷瞟肃宏冶。他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愣是像聋了一般。突然我把梨一扔,装作惊恐地看着牌位:“祖宗们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黎哥哥!你……你说什么胡话!这……这光天化日的,又是你自家祠堂,哪来的鬼!”肃宏冶强装镇定,实际奶奶的嗓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黎哥哥别闹!你!你就是装的!我才不怕!”
“哎哟……哎哟肚子好疼啊,别打了别打了祖宗在上我再也不胡闹了!”我索性捂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滚来,在我用力的表演之下,额头也起了层薄汗,衬着我鬼哭狼嚎的扭曲五官,竟然也有七八分真。“啊———”我猛吸一口气,又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
“呜啊!”肃宏冶果然绷不住了,又大哭了起来。“黎哥哥!黎哥哥!你别吓我了!”他奋力摇着我肩膀,眼泪啪嗒嗒落了下来,我偷偷睁开一点眼睛,看他哭得耳朵根都发红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肃宏冶!你看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这个小傻子冷哼一声,直接松手,我一下没支住,脑袋“咚”地一声,又跌在地上,疼的我呲牙咧嘴。“歪,肃宏冶,我这个小脑袋今天已经间接因为你磕了两回了,你不得赔我点啥?”我一手护着后脑勺,另一手伸出两个手指,笑嘻嘻在他眼前晃了晃。
“呸!”他本来是想直接啐在我手指上,然而还是忍了忍,偏过了头去。“黎哥哥,你为什么每天都喜欢干这些幼稚的事情?你不害臊吗!”
“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每天都像个大人似的,这么古板正经。你现在就跟个小老头似的,等你长大了,怎么办?那不是……诶那句话怎么说的,老棺材瓤子?”
我又爬上供桌,准备够莲子酥。
“我母后从小就教我,要知礼仪,明章法,发奋读书,这样才能当一个明君。等我长大了,我要收复肃河北边的失地,我要打败寒国,还要铸铁、兴农、开运河……我要成为肃国最强大的帝王!”
我不够莲子酥了,转过头来,认真看着他。小小的孩儿,眼睛里却绽放着激动人心的光。我在他眼里看到了肃河的风土,看到南边岐荒良田成亩,运河上的船只快如疾剑,载着四海八荒来朝的礼物驶进凉城,北境的皑皑雪山下的草原纷飞着成片的牧草草籽,牛羊被掩在人高的牧草中;我看到士兵们击鼓咆哮,马蹄踏过了肃河北岸溅起尺高的浪花,长剑带着烈烈的风声刺向敌人的胸膛……他眼里有深不见底的渴望和好胜心,这是我平日里万万看不到的。他展现出异乎寻常孩童的战意,让我不由得脊背发寒。
“肃宏冶!我今天才发现,你有这么大的志气!那你猜猜,我长大了,我想干什么?”
“黎哥哥长大了,想必是要做个登徒浪子吧!”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插起手来不看我。
“不是的,肃宏冶,”我把他的小脑袋搬过来,用我最严肃的语气对他说:“我想给我阿娘报仇,我想当威震四方的大将军。我阿娘临走的时候说,我要忠君爱国,我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是爹爹只希望我平安无事,一辈子都不要上沙场。肃宏冶,等你当了皇帝,一定要记得带上我去打仗!咱俩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一个是盖世英雄,一个是千古明君?好不好,我觉得可好了!”说至兴起,我又手舞足蹈了起来,“到时候我打了胜仗,我就跟我阿娘一样,骑着高头大马,扛着我的小银枪,雄赳赳气昂昂走正门回朝,你就在城楼上给我放鞭炮放烟花,老百姓都在旁边看着呢!可气派了!”
肃宏冶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转了转,答应了下来:“好!不过从现在开始,你要学兵法,太傅上课的时候,不许再画乌龟画小鸟,还有,你要好好练武,到时候别打了败仗哭鼻子!”
“说什么呢你!你黎哥哥我这么厉害,怎么会打败仗!”我嘿嘿地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我以后也不欺负你也不逗你哭了!要是你那些哥哥姐姐什么的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帮你揍他们!”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在侯府祠堂昏黄飘摇的灯光里,我与肃宏冶,许下了毕生最宏伟最真挚的愿望。后来我在战场上受了伤,半夜里听着肃河北边雷声睡不着,总想起十五年前那两只在祠堂里罚跪的小不点。肃河的风光很好,长河寂寥,雪山孤拔,都是当时他眼里的样子。爹爹那时说,要我成为一个男子汉,护得住珍重的人。我想他的江山、他的安稳,就是我毕生要守望的东西。哪怕万劫不复,也在所不辞。我就是他永恒的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