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雀鸟在林中嬉戏,树叶在徐徐清风中相互蹭挤着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在林地里投落下一块块耀眼的光斑。
乐正夕念猛然睁开了眼,“唰”的一下坐起身来,满脸迷茫。他在迷迷糊糊的虚实不分了好一会儿后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他抬手习惯性地揉揉太阳穴,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早上了。他呆愣了一会儿,接着便下了床。他赤足在冰冷的地板上站了好半晌,才懒懒散散的换了套衣服,穿上鞋出了卧房。
他一抬眼就瞧见谷穗背对着他坐在木椅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吃东西。
于是乐正夕念疑惑的几步走上前拍了拍谷穗的肩膀。谷穗受惊了似的一下子挺直脊梁,骤然间大声呛咳起来。
乐正夕念给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几步。他往谷穗的怀里瞟了一眼,发现他正抱着一袋东西。
乐正夕念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已经停下咳嗽的谷穗,见他心虚的转过头去,顿时又疑窦丛生。
他伸手从谷穗怀里抽出那一袋东西来,谷穗没敢反抗。他盯着谷穗打开袋口,伸手往里摸到了几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发现竟是几块糖。
乐正夕念:“……”
玄珋可真TM信守诺言。
可是我真没答应他报酬是糖。
他把袋子里的糖全都哗啦啦的倒在了木桌上。跟着糖一起倒出来的,还有一张小纸条。
乐正夕念拿起纸条,只见上面写着:配方为疏漆百叶草,清水,梓叶,无花茎,可莱尔木香豆,不谢——玄珋。
乐正夕念再次无话可说。
他在谷穗毫不掩饰的渴望眼神中抬手拿起一颗糖,掂量了许久后看了一眼谷穗,看他依然像往常一样生龙活虎后稍稍放了一点心。
其实他很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糖什么的。但爱吃糖这种事让他觉得他很小孩子气,是件很难以启齿的事,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这种癖好,可能连忍冬和潭笙都不知道。
当然,这只是可能,毕竟乐正夕念并不能确定他背着这两小只偷吃糖葫芦的时候真的没被发现。
他含着糖,一阵猝不及防的甜味便席卷了他的味蕾,虽然浓郁却不显得有多腻。乐正夕念满足的眯了眯眼睛,又将糖一块块的拾起来扔进了袋子。随后他收起纸条,将袋子抛给了谷穗。谷穗稳稳的伸手接住了,然后迫不及待的抓了一颗就往嘴里塞,丝毫没有对会不会被噎着这种事情产生顾虑。
乐正夕念颇觉好笑的挑起了左眉。他将一缕长发别到耳后,唇角微勾,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谷穗,我的钱袋呢?”
谷穗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停滞,他微微抬头,局促的轻轻拉起唇角,道:“诶嘿嘿……这个……这个嘛……”他面露无辜的对了对手指,“前几天……前几天我给弄丢了……”
“嗯?”乐正夕念双手抱臂倚在墙上,皮笑肉不笑,“真的?”
谷穗受不了乐正夕念的眼神逼视,连忙举手投降。他耷拉着脑袋,拿下这些天来他一直挂在腰间的储物囊,神情沮丧的道:“钱袋没丢……但钱也没剩多少了……”他边说边在储物囊里摸索,接着小心翼翼的用手臂从里面托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狗。
这只小狗紧紧闭着眼睛,身上全是凝固的血块,要不是它身体还在一起一伏,乐正夕念都以为它已经死了。
“前几天……我看见有个卖艺人……让它当街杂耍……它没能做好……卖艺人就拿鞭子抽它……”谷穗极快的瞟了乐正夕念一眼,他一边轻轻的将小狗放在腿上,一边又拿了一块糖塞进嘴里,“看它挺可怜的,我……我就把它买下来了……”
谷穗见乐正夕念盯着小狗面无表情,连忙道:“我洗过它的,但是它会疼,洗得直哼哼,我就……我就没接着洗了……”
乐正夕念抬起眼看向谷穗,道:“买了不止一只吧,我可没见哪个卖艺人只靠一只狗博人眼球。”
谷穗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又将手伸进了储物囊,又托出来一只比前一只体型更小的黑狗,这只狗身上没什么伤,但是也没什么肉,神情蔫蔫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就买了这两只……”谷穗又叹了口气,“不过这只大概活不成了,它被卖艺人直接踹下了台,这几天什么都喂不进去。”
乐正夕念没说话,谷穗也不知道他心情到底怎么样,只能紧张地看着他。半晌后,乐正夕念开了尊口:“剩下的钱还我,小的那只狗送我,这事就揭过不算。”
“真的?!”谷穗差点就跳起来了,他捧起体型较大的那只狗,道,“武昂,你弟弟有救了!”
乐正夕念抱起那条小一点的狗,奇怪的道:“为什么叫武昂?”
“因为武昂——”谷穗拖长了音道。
“……汪。”武昂很配合的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
乐正夕念:“……”
他匪夷所思的指着他怀里的那只狗,道:“那它叫魔翼奥???”
“……”谷穗迷之沉默了一会后,道,“不是,我没给它起名字。”
然后他很小声很小声的补了一句:“因为怕它死了……”
乐正夕念并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他上手摸了一下小黑狗脏兮兮的毛,意外的感觉顺手。
接着谷穗爽快的将钱袋抛给了乐正夕念,然后看着他走到门口。就在他正要出门的时候,谷穗却突然叫住了他:“喂,小念儿。”
乐正夕念回过头来疑惑的看着谷穗:“嗯?”
他看见谷穗紧张地绞紧了自己的手指,有点打蔫的低垂着脑袋,他看不清他的神情。
“假如……假如我并不该出现在这里……或者说,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谷穗抬起头,眸子亮得灼人,“你还会在那时候救我吗?”
乐正夕念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谷穗的眼神都开始黯淡起来了,他才轻轻地笑了一下。
“大概会吧,”有一束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刺眼的光芒让谷穗忍不住引开目光,“反正本来也不是因为可怜你才救你的。”
“还有,”乐正夕念摸了摸小黑狗,接着道,“我救人为什么要管他是哪里来的?”
谷穗愣了半天的神,直到乐正夕念都走远了,他才“嘿嘿”的傻笑了起来。他撸起左边的袖子,伸手按在左臂上方一个类似于眼睛的奇怪黑色纹身上,很愉快的道:“听到了吧哥,现在批准我在这个世界多玩一会儿了吧?”
一个低沉且略带无奈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了起来:“随你。”
“嘿嘿嘿,”谷穗又往嘴里扔了一颗糖,“就知道老哥你最疼我了,记得帮我给寒迟问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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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声声惨叫冲破云霄,清晰地抨击着乐正夕念的耳膜。
但乐正夕念好像什么也没听似的,死死地盯着因长年累月浸着血而鲜红异常的行刑台,眼神却没有焦距,好像是在透过这个行刑台看一些已经封尘已久的事。
行刑台上,行刑者已经在老练的分开两个嵌着碎骨针的长方形石头了。每根碎骨针上都沾着腥红的血浆,看上去惨不忍睹。
“真是,一个不小心就被抄家啊。”“是呀,用得还是透魂刑。”旁边的看客彼此小声的议论着。
透魂刑是昭觉大陆上最残酷的一种刑法,分两步。
第一步被众人统称为足绞,就是让受刑者穿一种特殊的鞋。那种鞋已经不能被称为鞋。它的主材料是木头,被制成半球形,拱起的那一面粘着一块光滑的铁片,铁片中间有个洞。行刑者就用钉子把受刑者的脚定在拱起的那一面上,然后让受刑者从牢房走到刑场。在走的过程中,脚会受重力和铁片的影响而前后滑动,由此让受刑者受伤的口子越扯越大,加重受刑者的痛苦。
第二步叫碎骨。就是将受刑者的脚再钉在两块嵌着碎骨针的被众人称为碎骨石的石头中间,然后两位行刑者从两边将两块碎骨石慢慢合并,在中间的受刑者就会因此变成血浆。
乐正夕念是在掏出钱袋里的所有剩下的钱给卖糖葫芦的小贩后路过这里的,这时行刑台只剩下了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孩子,他脚上留下了一个可怖的洞,正往外留着血水。碎骨针刺穿了他的皮肤。它贪婪地想要撕碎他的血肉。孩子因疼痛呜咽着,眼睛惊恐地瞪着,正流着眼泪,显得彷徨又无助。
乐正夕念可以说是一瞬间就认出了那个孩子——就是那个他曾经说过要宰成猪肉馅的那个孩子。
虽然确实是快变成猪肉馅了,但是乐正夕念丝毫没有愿望即将实现的快乐——他想劫法场。
他也不是不知道劫法场是何等重罪,但他看不下去——或许。
其实他也说不出什么理由,但是他觉得他应该把那孩子带走。
正在他准备跃上行刑台将即将变成猪肉馅的孩子带走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乐正夕念被扯的趔趄了一下,但他没顾得太多,将衣袖扯回来后连那扯他衣袖的那人的脸都没来得及看,就三两下跃上了行刑台。他趁行刑者还没反应过来,便一把捞过那个还未施完刑的孩子,运用真气三两下将钉在孩子脚上的钉子融掉,然后迅速窜入了刑场旁茂密的银月林,逃之夭夭。
在这个过程中,乐正夕念匆匆的往行刑台下面撇了一眼,随后瞪大了眼睛。
皇甫琨烻。
他确定他绝对不会认错,即使……皇甫琨烻穿的是女装。
他身着素白色长裙,袖口和裙摆处绣着略带淡雅的梅花,衬得皇甫琨烻越发清雅高洁。他青纱遮面,显得整个人扑朔迷离。
乐正夕念只是撇了一眼之后就马上收回了目光,毕竟皇甫在这里干什么可不关他的事,他也没兴趣知道。
各大看客在乐正夕念逃后大惊失色。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胆,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劫法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皇甫琨烻闭上眼,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也悄悄跃入了银月林。
监斩官气的吹胡子瞪眼,脸都绿了大半。他大喝一声:“追!给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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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正夕念抱着孩子在森林里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拐了老半天之后进了他现在容身的小木屋。
他没有发现谷穗,下意识以为他又出去浪了,于是他没想太多。
他把孩子放在木屋里的他的木床上,然后从床侧一个被遮掩的很好的地方拿出了一个木盒。
那孩子略有些警惕地盯着他,往床角缩了缩。
乐正夕念也不甚在意。他打开木盒,拿出一些用来消毒伤口的物品,草草地为孩子包扎了一下。
他略懂医术,但也不知道怎么让孩子的伤口长出新肉。
乐正夕念进来时顺手带上了的门突然开了,发出了“吱呀”的哀鸣。
乐正夕念懒散地往门口撇了一眼——
皇甫琨烻正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