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的留下一道丑陋的伤疤。医生小心翼翼地将伤口缝合线从我的皮肤里摘除,我皱着眉别过头,不忍看到那深色的细线在我皮下穿梭的场景。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倘若真的对这种小伤小痛心存畏惧,我当初就不会下定决心潜入组织。情报组的工作本身就危险万分,搜集情报的过程既辛苦又充满了各种未知——我哪一次不是破破烂烂、遍身是伤地回家?咬着毛巾,独自坐在床上为自己涂抹消毒药水的事情,我早就习以为常。
听旁人的转述,在缝合伤口的那天,他就在我隔壁的医护室里,和我承受着同样的疼痛。组织内部的医护室,那顶熟悉的、有些泛黄的陈旧天花板。这个狭小安静的病房空间内,究竟装载了多少人的伤痛史?又究竟有多少有罪的、或是无辜的人,无力经受压力与病痛的折磨,在这里永久丧失了生命的颜色……
窗户敞开着,阳光透过玻璃的缝隙,直直照进屋内,铺洒在白色瓷砖地板上,化为一片暖金光辉。我抬起头,看到了窗外的朗朗晴空。
夏日天空那极度纯净的蓝,是生命的颜色。我看向窗外的风景,看着那随微风摇曳的翠叶,转移注意力,暂且忘却手臂上的伤口,回想起那天的情形。
我从没有像那天一样畏惧死亡。
我害怕在他看不见的情况下孤独地死去。我想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我死去过程中的分分秒秒,似乎这样就可以让我的生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无法消除的痕迹。
——我渴望让他感知到我的生命。
出于警惕的习惯,我从不会在组织内部服用任何麻醉药剂。于是,当我在那一天坐在病床上,看着自己的伤口被一针一线地缝合之时,我清晰地感受到伤口处传来的痛感——那直冲大脑、令人清醒的痛感。
而在那痛感触碰到我敏锐的神经的瞬间,我眼眶泪水的幻影中浮现出了他的形象。这种神经的痛苦,让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我又在那象征着生命的疼痛中,闭上双眼,看到的全是他。
安室透……
他那一天在我身体所有感官功能上留下的记忆,随着医生手中针线的动作,被封存在了我手臂的伤口中,在我身体上那个稍微触碰就能引起痛感的刀痕内部永久留存。
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他活在了我的体内。
涨薪和休假接踵而至。
我和优奈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走进了商场楼下的茶餐厅。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工作、受伤、休养、七海优奈。这样的生活状态,以及前些日子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让我逐渐形成了及时行乐的习惯——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与友人相聚会是什么时间,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享受到再次相聚的时光……
不过,虽然生活充满了苦涩和万千难言之隐,只要我一开始和优奈相处,在商场一同购物,或是在公园游乐场玩一下午,所有的伤痛似乎都能烟消云散。
她就是我的天使啊。她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优奈翻着菜单。
“想你。”我直言不讳。
“是嘛?我还以为你在想Bourbon呢。”
“诶呀!别瞎说……”
“你看你看!一提起他你的脸又红了~”她掩着嘴偷笑:“他抱着你走进医护室的样子,已经一传十,十传百了哦。”
“讨厌~”我别过脸。透过窗户玻璃的反光,我看到了自己嘴角难以掩饰的笑意。
一套精致的英式下午茶被端上桌面。
逛街后轻微的疲惫感、惬意且温暖的下午四点,被盛放在精美餐具中的香茗和简餐——现下是闺蜜之间的八卦时间。
“我看他对你也挺有意思的,不然他怎么会在同样身受重伤的情况下还对你不离不弃?”
“救助搭档,是义务啊——”
“——但是你看看他那天急匆匆的样子:抱着已近昏迷的你,冲进医护室对医生大喊着你被沾满细菌的刀划伤了,急切地要求他们先给你消毒……你要知道,他平时可不是那种轻易对外人显露情绪的人啊……所以,这只能说明,他非常关心你——你在他心里很重要。”优奈说完这一通分析,咬了一小口三明治,得意地看着我:“呐,旁观者清——他喜欢你,这已经是总部人尽皆知的‘秘密’了,大家只是没在你面前说破而已。”
“还是算了吧……即使这是真的,我也不觉得我适合恋爱。”
她开始认真起来:“我说,凉酱,你似乎自从Cognac出事之后就一直刻意回避这种情感类的话题。”
我沉默且心虚地小口啜着红茶。Leo是我一生的痛。我与他之间失败的爱情往事,是我心中永远的阴影。
“我知道那件事对你造成过很大的打击,但你总不能让自己一直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呀,”优奈心疼地看着我,温柔地浅笑:“生活还是要往前看嘛~毕竟,是他先骗你的,你什么都没做错呀……”
实话实说,虽然她永远不会猜中那件事的真相,也永远不能体会我真正的痛处,但她那一刻的笑容确实为我带来了莫大的鼓励与肯定。
一丝细微的念想开始在我的心中萌动。
“再说了,像Bourbon那么优秀的男人,如果不能成为你的男朋友,也早晚会落到其他女人手中——你真的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
“既然真心相爱,那就勇敢地爱下去嘛!”优奈继续说着她那一套恋爱理论:“再危险的角色,在真爱面前,也会变得不堪一击——”
“比如说,Gin?”我在这场无穷无尽的爱情窘境中极其敬业地抓住了话头,开始套取Gin的信息。
“他很可爱哦~”优奈脸上闪耀骄傲的红晕。
“……可爱?”我绞尽脑汁展开想象,却始终无法将冷酷无情的Gin和“可爱”一词联系在一起。
“有一天他处理完一个非常危险的任务,差一点就死掉了……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回家却找不到我,于是便着急得像个小孩子……”
我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着眼前这个脸上泛着桃花的丫头讲着她和她男朋友之间甜到掉牙的各种日常。
想不到Gin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在优奈面前会变得温柔、宠溺、值得依赖……此刻存在于姐妹间欢声笑语中的那个主角,不是作为杀手的Gin,而是作为男人的Gin。
这个小丫头,究竟是怎么做到将他的心抓得死死的——或许这就是优奈特有的魅力。
但Gin与我之间的关系仍然没有缓和。而我也做足了一切应对他的准备。
他若对我出手,看在优奈的面子上我可以尽力避让;但如果他敢欺负优奈,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呐呐,我上次给你的试用品,你用过了吗?”在多次的话题转换后,优奈提起了那枚一次性麻醉器。
“非常遗憾,完——全——没——用。”我一脸失望地对她摇了摇头,向她讲述了当时的惊险遭遇。
优奈把过量的糖浆和牛奶倒进咖啡:“攻击效果也可能与实验体的体质有关嘛,我这就向组织申请去把野人抓回来研究研究~”
“你呀……”我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发明狂魔:“我和Bourbon联手对抗都没打过的野人,哪有那么容易被制服啊……”
“哈哈,说的也是。”
呵,这个傻瓜……我为什么要把野人的事告诉她啊……万一她去冒险……
不过,我想,就凭优奈这种怕鬼的性格,纵使她对研究事业抱有再大的热情,也不会贸然毫无准备地去和野人硬碰硬——这一点倒不用我担心。
“那个Bronx,他好像也和你很亲近哦~这真的没关系吗?”于是聊天的话题再次转回了男人与八卦。
“当然啦,他是我的手下嘛。”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况且,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当然走得很近啦。”
“我说的,是他和Bourbon哦。”优奈清了清嗓子:“我也知道,凉酱不是那种随便的人,但你和Bronx之间太过亲密的话,难免会让Bourbon难堪——我最近听到某种传言:Bourbon一见到Bronx帮你买衣服或者开车接送你,就会面露不悦呢。”
“照你这么说,好像确有此事……”我回想起来,自从那日在警视厅楼下初遇以来,只要他们二人一会面,必定会摆出剑拔弩张的架势:安室总是话里话外对Bronx冷嘲热讽,而Bronx则是种种忍让,有时忍无可忍,便会像一只生气的兔子,憋红了脸回敬Bourbon一句不痛不痒的“警告”。
而夹在两个男人之间的我,只能无比尴尬地一边试图劝住话术惊人的安室,一边绞尽脑汁帮自己可怜的部下保全面子……
在他们之间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中,最受累的人是我——我不禁哑然失笑。
“是是是,你好累——”优奈听完我一连串的抱怨后,叹了口气:“但Bronx也是真的惨:他既要认真配合你的工作,又要时刻提防躲避着Bourbon……而Bourbon怼人的技术,在组织里可是出了名的——”
“——我反倒替他庆幸,他遇到的‘对手’是Bourbon。”我实在不忍心再听到我这个小部下以弱势角色的身份出现在对话中,便主动转移了话题:“如果他遭遇了你男朋友这样的人……”
说到这里,优奈同我对视了一眼,不由地一阵后怕——那结果才是真的不堪设想。
“啊~原来如此,”对面的小傻瓜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着头:“难怪组织里没人敢来当我的手下……”
送走优奈后,我独自坐在茶餐厅内,看服务生收拾邻桌上的残局。
接下来是20分钟的等待时间。明朗的天气渐渐阴沉下来。根据天气预报,从傍晚至深夜,市区内会有持续暴雨。
乌云遮遍了天空,世界变为阴暗颜色。雨水如期而至,我看着沉重的雨珠砸在窗外的人行道上,溅起晶莹的水花。
水花透明、纯净、转瞬即逝,像极了易碎的玻璃质工艺品,又像无法被人永久佩戴的冰晶冠冕。
正当我担心优奈有没有被淋在半路上的时候,一辆白色菲亚特从远处疾驰过来,又稳稳地停在了茶餐厅门口。
看到Bronx将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条窄缝,正要准备下车接我,我连忙站起来示意他快点坐回车里去,自己冒着雨三步并作两步两部冲进副驾驶。
这孩子怎么还傻乎乎地想要亲自跑出来……部下的身体也是身体啊,就算他自己不怜惜,我认为自己也有责任替他怜惜。
在组织中,我不会像其他上级那样,经常给自己的手下布置繁重的人物。一方面是因为我的特殊身份使我无法对任何人放心,哪怕是和自己混的很熟的Bronx;另一方面,我承认我对Bronx有袒护、照拂的心理,况且这小子本就是容易犯困、犯小迷糊的人。由此,我从不会给他下达重要的任务,也不会把调查结果中的关键线索告诉他。他也因此能够获得更多的自由休息时间。
刚一上车,一股有些刺鼻的香水味直冲我的鼻腔。“呐,你今天身上的古龙香水未免喷得太多了吧……”我一边用手巾擦着身上的雨水,一边嫌弃地用另一只手在鼻前扇风。
“抱歉抱歉……出门之前太着急了。”Bronx抱歉地笑笑。
“好歹注意一下时间嘛——还好今天安室不来开会,不然他见到你这副样子,一定又要挑你的刺了。”
“所以,姐和安室先生,已经开始交往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从后视镜观察着我的表情。
“只是不切实际的传闻罢了。”我有些恼怒:“怎么?你以为呢?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姐说这是传闻,这就是传闻!”
“嘁……”
“但安室先生好像很在意你诶,我听说他在那个水牢——”
“够了!今天你们怎么都在讨论这件事啊!”满脑子都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安室透……我突然有些歇斯底里。
“……‘你们’?看来七海小姐也知道了呢……”Bronx若有所思地小声嘀咕着,突然看向我:“你可别对她说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啊。”
“……放心。关于任务上的事,我什么都没说。”我扭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熟练地撒了个谎。
“对了,我曾经搜集到不确切的传闻,你去调查的那个什么别馆……它的主人好像身份成谜呢。你都了解到多少啊?”
“好好开车。”我漫不经心地看向前方,汽车雨刷在挡风玻璃上频繁地掠过,使我变得有些不耐烦:“别问一些你不该问的。”
Bronx终于闭上了嘴。他似乎因为刚才的吃瘪而有些失落。
我突然开始为刚才的恼火而自责。在冰冷的沉默氛围中,我望着破碎在车窗玻璃上的雨滴,开始自我反省。正如旁人所言,自从Leo死后,我性情大变,越来越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这使得我看起来有些极端:我总是因为一些小事而突然狂躁,又常常在清净无人的时刻陷入难以排解的悲伤。
“那个……对不起。”完全平静下来后,我向他道歉。
“没什么,刚才我也有错。”Bronx当真是好性子,用极为柔和的语气轻声说着,慢条斯理地推了一下眼镜。
菲亚特驶入百货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待车熄火后,我打开车门。一张被揉皱的纸团从副驾驶座的扶手盒中掉落在地。
我将其捡起,顺手塞进了口袋,准备在找到垃圾桶后把它扔掉。
在关上车门的前一刻,我看到,出于雨天的缘故,驾驶座脚踩踏板上的缝隙间,有泥泞的痕迹。
跟在Bronx身后上了电梯,我看着电子显示屏上阿拉伯数字的变化,再次陷入沉重的心境。
我不知道像这样看似繁琐却风平浪静的日子,还能持续多长时间。
总部的漫长走廊静默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