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卫生间有浴室,和带烘干的洗衣机,门可以反锁。”停好车,李慧边开门,边对跟在身后的少年说。
脱了鞋子走进玄关,面对着的就是客厅的落地窗,落地窗外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颗孤零零的,开始落叶的月桂树。紧挨着客厅有一间小小的客房,客房的对面就是一层的卫生间。
亚历克斯很乖,在玄关学着李慧的样子把鞋子塞进消毒柜,换好了拖鞋。他甚至都没有充满好奇心的想要逛一圈屋子,只是简单地问了问香波、浴巾的位置,以及洗衣机怎么用就把自己关进了厕所。
李慧一个人来到厨房,收拾蔬菜,开始准备晚饭。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以下,天空中仅停留着最后一抹蓝紫色的余韵。
浴室里始终有水声传来,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白噪音,不断地提醒她,这栋房子里终于又有了另一个人类的存在。
工作日的晚餐一如既往,李慧草草地炒了几个快手小菜,从冰箱冷冻室翻出上周末蒸好的馒头,上锅温得软软的,把周末炖好的卤牛肉也一道热了热,切碎,浇上卤汁,打算做个夹馍。
油腻的肉类最好佐以鲜辣椒碎,清爽解腻,她不知道少年吃不吃辣,放下菜刀,去敲了敲厕所的门。
门响的那一瞬间,淋浴的水声停了。
“吃辣吗?”
没有回应,静得可怕。
“没事吧?你还好吗?”李慧拍了拍门,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一道厕所门后,亚历克斯倚着墙坐在淋浴间的地上,他环抱着自己,头从遍布疤痕的双臂抬起来,眼圈有些泛红。他其实已经闻到厨房散发出的,饭菜的香味了。
这一切,让他觉得不真实,让他想要呐喊、流泪。
那个女人的声音,将他隐藏的情绪当场抓获,让他分外地尴尬。
“吃。”他清了清嗓子,尽可能让自己听上去正常一点。李慧有了答案,又回了厨房。
水声再次响起,热意从头顶浇了下来,亚历克斯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一刻钟后,他穿着李慧亚马逊网购寄错号码又懒得退的XXL中性睡衣,半长头发微微滴着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桌子上有冒着热气的蔬菜汤,汉堡一般大小的肉夹馍,还有清脆爽口的芝麻油拌莴苣丝,和浸在暗红色辣汤里的家常豆腐。
他站在阴影中向暖黄色灯光笼罩下的餐厅望去,袅袅升起的热气中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吃饭了,先喝口汤暖胃。”她说。
抓起一个中式汉堡,狼吞虎咽地吃完,烧心灼肺的饥饿感散去,亚历克斯又灌了两口汤,温暖熨帖之感从胃部,缓缓传遍全身。抬手再去拿第二个的时候,他偷偷抬眼看向李慧。
她双手端着骨瓷汤碗,慢慢地喝,纤细的肩膀舒展开来,她的肩颈有优雅而美丽的弧度。
似乎察觉到了少年的目光,她微微抬起头来,回望过去。
她的眼神是温柔的,她的眼睛却是亮而通透的,对视的那一瞬间,他莫名地心虚了。
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像块污垢,活该在阴沟里腐烂。
“你真的愿意收留我?”
“你又没地方去。”她耸了耸肩,薄薄的肩膀如同挥动的蝶翼,“一楼客房没人住,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东西也都齐全。
“客房你可以上锁,我不会像家长似的,进你的屋子,检查你的东西。不过你最好自己打扫好卫生。还有一楼的厕所和洗衣机也归你用,但别什么都塞到洗衣机里。”
李慧微微歪着头,温和地看着他,“房子有安保系统,按钮别乱碰,”她思索了一会,笑了笑,又开口,“没什么其他要注意的了,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亚历克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仿佛能够看透他的内心。
“相信?”他微微张着嘴巴,李慧的放松和轻信反而让他不知所措,他的血液里仿佛涌入了一股酥痒的暖流,这股暖流顺着整个循环系统游走遍他的全身,他有些战栗,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你,你”他有些结巴了,“万一我就想骗你钱呢?我可能会做很坏很坏的事,你不害怕吗?”
“你知道鲍勃怎么跟我介绍的你吗?”李喝完最后一口汤,轻轻放下汤碗,“他说,你有一颗黄金之心。我想你不会那么做的。”
你在我这里,值得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不仅仅是亚历克斯,任何人都值得这样一次机会,这句话,李慧并没有说出口。
他才十六岁,重新开始,走上正轨,一切都不晚。
“我吃完了,你吃完收拾一下,刷碗。”她冲男孩做了个鬼脸,端起汤碗放回厨房水槽,“公平分工,我做的饭哦。”
“切,刷碗就刷碗。”亚历克斯低声吐槽着,他告诉自己,李慧不过是一时好心,那女人蠢得可怕,他不屑于欺骗这样的蠢人,但他并没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亚历克斯在M区的不少小餐馆打过工,收拾厨房轻车熟路。李慧有工作要忙,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就上了二楼,叮嘱他不要打扰她,其余的事都一个人随意。
他在一层转了一圈,无事可做。把洗衣机里烘干过的衣服取了出来,李慧用的洗衣液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很让人安心,亚历克斯抱着在沙发上叠好的衣服,打开了客房的门。
这个屋子,不能更让人满意了。
黄棕色的木制地板,深蓝色的棉布窗帘,一张吸引人躺上去的单人床,占了一整面墙壁的衣柜,墙角还有一张橡木小桌。
最棒的是,这间屋子的窗户同客厅一样,朝向屋后的小院。
他关上门,把衣服放在木桌上,按了按单人床的床垫,坐到了床边。这一切完全就是一场梦,一场美梦。他有些心慌,害怕会突然醒过来,这一切就会化为乌有。
他试探着躺下来,少年已经很久没有睡过真正的床了,久到刚躺下的时候,身体竟然习惯性地开始紧绷。
一节一节地放松脊柱,舒展关节,直到摊成一个大字形。感受着弹簧床垫温柔的支撑,亚历克斯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真的拥有了一个住的地方,一间自己的屋子,一张自己的床。他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
这不是一场梦,他已经快要忘记伸直脊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流浪街头的日子,四处逃窜的日子,结束了。
他没有拉上窗帘,透过窗户,亚历克斯看见月光从小院里月桂树的枝丫间漫进这间小屋,在地板、床上和自己身上留下婆娑的影子。
光连同影随着窗外秋风的吹拂而流淌起来,如同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发源自不可见的天边,短暂地流经这间小屋,最终不知道归宿何方。
今晚的月光,让他记起小的时候,父亲还没有迷上霹雳(注:某种毒品)的时候,曾经带着他露营钓鱼。
夜晚的小溪也是这样,风一刮过水面,皱起波纹的小溪就变成了一条青色的缎带。他把脚浸在溪水中,清凉,爽快,仿佛一切不快都能被溪水带走。
他定定地看着这条光影组成的小溪,看着它缓缓流淌,感觉自己仿佛重新受洗,痛苦、罪恶都被轻易地拂去带走。
久违地,放松的疲倦潮水一样涌上来,吞没了他的思绪,亚历克斯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而今晚,李慧依旧没能睡好。熬到半夜,她像往常一样,下楼,吃了两粒地西泮。
她注意到,今天的厨房很整齐,比平日她自己收拾得还要干净。客房的门关着,想必少年已经睡熟了。
客厅没有拉窗帘,月亮的光辉穿过树影,斑斑驳驳洒了一地。她坐在餐桌旁,一如既往地等困意。
她再次躺回床上的时候,月亮都已经西沉睡去。浑浑噩噩中,她又开始做梦。一个困扰了她很久的梦。
一堵黑色的石墙凭空耸立在她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她清醒地意识到,那面墙就意味着她的毁灭和终结。迷雾笼罩着她,举目四顾,她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归向何方。
每向前一步,那面黑墙就更加高大,它投下的阴影就更加浓重。它的影子都仿佛有重量,而这份重量压在她的灵魂之上。
不能再向前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回头离去。
回头,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迷雾,迷茫,迷失。
她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在她身后,一条白色的小径蜿蜒,延伸至不可见的家的方向。
“李,不要再向前了。”
“李,你已经尽力了。”
“李,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李,回去吧。”
“李,回去吧!”
“李,醒醒!”
“李!”
天光大亮,闹钟响了,楼下传来亚历克斯的声音,“李,我做了早饭”他说。
又是新的一天,李慧坐了起来,药物的作用让她有点头疼。
“知道了。”她大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