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又是一个阴天。想到明天一早要开组会,周末没有加班的李慧难得在办公室留到深夜。等走到车库已经十一点了,研究所的同事早走得一干二净。
大约因为做实验太扰民,她工作的力学所选址在远离市中心的郊区。
叙利亚战争爆发后,政府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接收了一大批难民。
宽松的救助制度使更多寻求政治庇护的偷渡者从美加边境非法涌入。难民营应运而生。离所不远,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就有一座。
难民不允许申请工作,被圈禁在有人把守的营地里,通过救济金维持生活。故国支离破碎,宣扬平等自由的新社会难以融入。这些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异乡人活得十分不体面。
偷窃、抢劫是常有的事。
走进车库门的那一瞬间,李慧就后悔了。
“在办公室凑合一个晚上?”她想,“反正回家也就是多张床而已。”可办公室里那张弹簧不好的沙发,还是让她甩了甩脑袋,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打开车门,就听见有人咳嗽。紧接着,一阵嘻嘻索索的砂纸摩擦声从暗处水泥柱子的背面传来,声音不近不远,贴在她耳旁,伴着秋夜的一阵凉风,让人从头皮凉到了后脚心。
疑心易生暗鬼,不巧的是,李慧昨晚上刚看了一部泰国恐怖电影,这会儿依然心有余悸。寂静无人的昏暗车库是怨灵作祟的最好场所。片子里的炮灰女就是在这种地方让女鬼抠走了一个眼珠子。
“谁?”半夜无人处不该有的声音,催生让人背后生凉的脑补,李慧觉得腿软。她手里紧紧抓着车门,尽可能得想寻找一点遮挡。
整个车库忽然又静地落针可闻,她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她一个人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和颤抖的呼吸声。
摩擦声音再次响起,嘻嘻索索地,像是揉搓布料的声音。寂静中,这声音显得格外尖锐。紧接着,咕咚一声巨响,有个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李被惊得打了个哆嗦,心里却一下子放松了不少,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可以打击的实体比之无定形的幽灵,总是让亚洲人觉得恐惧感骤降。
她壮着胆子,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摸出了电击枪和手电筒,一手攥着电击枪,一手举着开到最亮的手电,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口念着阿弥陀佛、元始天尊,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
来到近前,她彻底松了口气。
那是个年轻人,蜷缩着躺在水泥地上,宽大的水草绿连帽衫看不出脏净,帽子盖住了大半张脸,几缕金色的头发露在帽子外。袖子外的一只手冻的铁青。破旧的牛仔裤,脏得看不出颜色。脚上的白球鞋灰扑扑的,鞋底的花纹已经磨平了。
金发?她想起一个人。
李慧蹲了下来,把手电扔在地上,拉开他的帽子,不出所料,果然是亚历克斯。摇了摇他见没反应,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这个温度很适合煮温泉蛋。
巧合吗?不,M区距离力学所至少有十五公里,她不相信世上存在这样的巧合。
把电击枪和手电筒揣进羽绒服口袋,李慧两手抓住年轻人的腋下,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卯足了力气,把他扔上车,直奔最近的医院。一路上,后座上的男孩断断续续地发出细碎的呻吟。李踩足了油门,在郊区的小路上,车速到了八十迈。
叫醒正打瞌睡的黑胖护士,火急火燎地挂号急诊,年轻的夜班实习医生细细地检查过后,告诉李慧,男孩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毛病。只不过是营养不良,轻度脱水而已。至于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大约就是太困了。看他眼下的乌青,应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这会儿正处于深度睡眠中,一时半会儿叫不醒也很正常。
看着“昏迷中”的男孩挂上点滴,李慧觉得自己蠢得有点儿可笑。等她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两点钟了。
第二天下午,她一下班就赶到了医院,亚历克斯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很多。男孩坐在病床上,左侧的铁皮柜子上放着开了封的牛奶盒和半块剩面包,也不知道是一日三餐中的哪一顿饭。
“好些了?”李慧坐到床边的凳子上,伸手摸了摸病床的被子,挺厚。
亚历克斯没说话,点了点头。
“还发烧吗?”她伸手想试试男孩额头的温度,他躲开了。李慧收回手,揣进派克服的口袋,尴尬地笑了笑。
“怎么到所里来了,救助中心没人找你吗?”
“我跑了,”男孩抬起头来,略长的头发半遮住双眸,他看着李慧,目光依然是冷冰冰地,“我知道那儿能找到你。”
他没有再低下头,目光一直注视着李慧,他在打量她。
李慧笑了笑,躲开他的视线,看向一旁桌子上的牛奶盒。
“吃晚饭了吗?”
他没回答。
“鲍勃跟我说你会来找我,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亚历克斯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目光游移了一瞬间。
“他说你可以相信。”他缩在被子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你不会告诉中心那些人我在这里吧?”
“我现在已经不是救助中心的义工了,没必要做这种事。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回去?”
听到李慧已经离开中心,亚历克斯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他双手撑住身体,往后移了移,靠在了床头上。
“中心那些人,跟杀猪卖肉的没什么区别。”他移开视线,看向病床右侧的窗户,太阳逐渐西沉,此刻的天空是紫红色的。
“我已经被卖过一次了,难道还会蠢到回去再被卖一次吗?”
李慧心里很明白,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他们的命运全靠上帝掷骰子决定。
有幸遇上负责的救助者,就得以回归社会,甚至可以像本一样,读大学,成年后能够找份体面的工作。
运气不好,那就听天由命,也许流落街头,也许被收养家庭当作骗取政府救济的摇钱树,甚至还可能被侵犯和虐待。
亚历克斯的救助金被停发,他的养父一定会再想办法把这笔钱争取回来。可能亚历克斯一回到中心就会再次被养父接走,也可能现在已经有孩子接替了他原本的位置。
“你真打算把我送回去?”李敏的沉默让男孩感到紧张。他转过头来,看向李慧,他的眼神好像在说“果然如此”。
“要不,你借我点钱,过了这个冬天我就还给你。”他直起身来,不再靠在床头上。
“加倍还你,你问鲍勃,我从不失信。”他的两只手都从被子里伸了出来,紧紧地揪着被单
李慧没回答,借钱给他,再让他出去流浪吗?她有些犹豫,她有个想法,但又觉得不很妥当,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你想我怎么做?下跪求你?”没有等到任何回答,亚历克斯一把撸起宽松的袖子,小臂往上,遍布纵横的旧伤,疤痕的褐色还没有完全消退,这应该是他在领养期间受的伤。“你知道他们怎么对我的吗?妈的,你们这些人,都是变态。”
“我就根本不应该相信你。”他仿佛一瞬间丧失了全部的力气,瘫倒在了病床上,扭过头去,闭上眼睛,不再看向李慧。
“你不用担心,我说过不会通知中心的。”听见这句话,亚历克斯的眼皮轻轻眨了眨。
“那个,或者,你愿意跟我走吗?去我家住一段时间,我保证你讨厌的人不会找到你。”李慧伸出手,把他的衣袖拉了下来。亚历克斯回过头来,眼睛睁得圆圆的,半长的头发扫到眼睛里,他抬起手,一把撩开。
“你说什么?”他觉着自己好像没听清楚。
“跟我走,你愿意吗?”
"走!"他回答地很干脆。这比他预想的结果要好太多。
男孩没什么可以收拾的东西,急诊病房,也用不着办理出院手续。穿好破旧的球鞋,他跟在李慧的身后,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上了那辆本田车。
“介意我抽支烟吗?”关上车门,流浪少年身上的旧卫衣隐约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味的,令人不愉快的气息。李慧不好意思直说,只好拿吸烟做个幌子。
点燃一支万宝路女士烟,她把自己那一侧的窗户开了一道小缝,打开了空调暖风。熟悉的本田车让她感到放松,甚至让她产生出跟少年再聊会儿天的想法。
“你跟鲍勃认识多久了?”
“六年。”少年侧脸看向窗外,手搭在空调出风口上,他抿着嘴唇,神情淡漠。
客观来说,他长得很不错,尽管并不矮,他身上有种少年人独特的娟秀文弱之感。此刻紧锁的眉头,更令他散发出那种忧郁少年的气质。
“他说你们原来是邻居,你是爱尔兰人吗?”
“不是。西斯拉夫人。”
香烟薄荷爆珠的味道在李慧嘴里炸开。西斯拉夫人,那大约是冷战后的俄罗斯移民。
移民,中产阶级,最容易一着不慎,踏入深渊。
她打开了音响,黑人男歌手吟唱的 Black river killer 瞬间流淌过整个车厢里。
“从天堂门口拯救一个人的代价是什么
我自降生便在黑暗与罪孽中徘徊
但人们说重新开始永远不晚
噢,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黑水河能将我洗净
什么时候圣灵才肯前来召唤
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次拥有通往理想国的钥匙
这里如坟墓般黑暗,只要数到三
监狱长就会前来打开我的枷锁”
从后视镜里,她看见少年从窗外收回了视线,低下了头。
重新开始永远不晚,李慧相信这句话。
直到回到家,两人都没有再交谈,车里就只有蓝牙音箱尽职尽责的不断打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