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子,你怎么又不去上学啊?”大汉声音操着陕北汉子的亢声,中气很足,旁边几个穿着细腻布料的商贾都嘬着牙花,一脸不屑地看着,然后正正衣冠,从远离汉子的一边摇着头走去。
后面几个豁着牙的叫花子谄媚地遥遥缀在富人后头,看见富人有弃之敝履的神色,也狐假虎威地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衣服上沾着土色”的汉子。
佥舷歌看得一清二楚,而汉子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汉子神色露出了一种“真不知道把你怎么办”的无奈神色,没有多少愤怒,更是像对叛逆子弟的一种央求。
“那个,父……亲?”
“娃子,你怎么魔怔了,我是你叔啊。怎么认成我大哥了,唉,不过也是这样。你和你爹感情确实深,你爹在天之灵也肯定不希望你不学无术,游手好闲。”那个汉子,在日光下露出混朴的样貌,摊开一双缀着如同霜花的厚茧的蒲扇大手。眼神当中出现了怜爱,感觉这个汉子一直都是疼爱这个侄子,成为了一只乖顺的猫,成为任劳任怨的老牛。
“走吧,叔。”佥舷歌知道了解自己的过去不可操之过急,但是看眼前人对自己的疼爱,他知道不能辜负;而且他也清楚之前的自己固执叛逆,穿越之前的他知道,多少良好的人设哪怕只有小小的过失(可以原谅的)就遭受了无妄而又灭顶的灾祸,而浪子回头,多少人会说“真汉子”,“真性情”。
于情于理,他的改变可以让很多人改观,这对于他了解这个世界做好了铺垫。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先生,但是他是我们村里面唯一建立智树的秀才。”汉子带着佥舷歌一路出城,东门走出,外面是一片野蒲公英铺成的绒毯,钩杂着枯荣相错的树,荒沙如同层叠的花瓣,沙丘是未经熨烫的衣服的褶皱。几丛肉苁蓉露出鲜嫩的小角,像是胆小好奇的沙鼠。
荒漠之上,本以为是一望无际的单调,但是这一片城外芜丽,还夹杂草灰色的耐旱草甸。就像是单调和生机的交汇。很难想象,不远处肉眼可见的远方,居然有一隅人烟未绝,驼铃马衔,惫色,沙尘和夜沫搭在远行人的肩上,追着那最后一陇还没被淹没的夕光。
“我也不喜欢他。”过了很久,叔叔点了一束火把,沾着烟叶,粗粗吸了几口,“现在这个世道,大家都愿意成为象术者,在书里面沉沦,也不关心家里农事。可真正成功的人能有多少啊,唉。你们这个先生也是真的狮子开口,我听王家阿妈说,他们孩子打了隔壁的王大的儿子,老师收了调节费,钱不够还收腊肉。真的简直又是赋税苛捐,然后分了一点给王大。大概这就是他认为的解决吧,城里人真的是不理解他们怎么想的。”
“叔叔,你就不要给他交东西了,我会保护好自己,以前我肯定很麻烦你,你一定每次都被他叫去。”佥舷歌决定谨言慎行,收取证据,要是有些诽谤不请自来,他也要保护好自己。主要是他不希望这个叔叔撑起的家庭被自己的不珍惜东拆一片瓦,西毁一面墙。
“有你这么一席话,我等了三年。”叔叔握着烟叶的手有些颤抖,稍微呛了一下,烟绪也颤抖了一下,眼角的泪花不知道是呛出来的还是被感动到。但是下一秒神色变得有些悲伤,“要是你阿姨还在,也一定很爱你,也同样体谅我。但是,孩子,在这个村子里,你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事情会被议论。大家都不喜欢这个老师,但是都心照不宣地在明面上表扬,暗地里谁知道呢。为什么,因为没有人不想一跃而上,钻进那个拥挤的城中牢笼。”
“还记得以前吗,我也在里面做着简单的物事,读过一点书,也看过一点人情,后来认识了你阿姨,然后接下来你都知道了。私奔,离开,被乡下人诋毁,被城里人追杀,被数不清的债务缠绕,被一块薄田绑架。”叔叔扔下烧完的烟叶,脸上又是一阵悲伤,“其实最让我打击的是你的沉沦,但是浪子还能回头,所以什么都别担心,还有未来可期。”
听到“浪子回头”,佥舷歌露出一种“我就知道”这样的会心微笑。但是他知道自己并无恶意,而且他也不是过往的佥舷歌,所以他的改变都是真实的。
走了一袭路,来往神色匆匆,有人也会打打招呼,道旁也有无名的胔骼,散发着沉没人五感的恶臭,几簇烈光在游走,干瘦的鬣狗在饥饿的驱使下无所顾忌,天空鹰隼的眼睛是鸣镝之箭,紧盯着猎物,也打量着抢食对手的身形。徘徊的身影就像一场深思,打量着自己的胜算,以及偷袭的可能。
可以预见的一场搏斗,都是为了一块腐肉,而旁边略微有些跛脚走不动的小骆驼却被视而不见。猎手乐于争斗,而忘记观察周围其他的可能;食腐动物总是被气味吸引,被本能驱动,但是永远忽视周围其他鲜美的食物,也忘记天上的威胁,自恃群体的声威和月色的加持,忘记疲惫的弱小和自大的脆弱。
佥舷歌把夜色和争斗抛在后方,走向长路,走回家中,为了明天,开启断了很久的学业。
叔叔打开锅釜,焦锅巴撒上细盐(是私做的,违法但是便宜),佐上重热的白粥,挂上一温粥汤,湿润而又温暖,脆滋味慢慢软糯,咸味单调,但足以果腹。叔侄一对,但温情足矣。家的味道,也许不同于以前敷衍的应酬,美味的珍馐也没有饥肠辘辘下的一点家常可贵。
啜一口汤,咂一会汁,嚼一下软糯的锅巴。
佥舷歌真的觉得自己如同地上的鬣狗,为了吃,忘记了身边所有。
饱腹之后,思上学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