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千熠早早地醒来,坐在梳妆镜前,目光空洞。
门扉被叩响,一道试探般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师父?您起了吗?”是温棠。
“起了。进来吧。”千熠回了神,开口道,嗓音略有些沙哑。
温棠推门进去,手上捧着一套衣服。
千熠走过去,看她把衣服放在桌上。
“师父,您昨晚没休息好吗?嗓子这么哑?”温棠倒了杯热水,递到她面前,关切地问。
千熠接过杯子,低低地“嗯”了声。在温棠和凌脂面前,她不用隐瞒自己的心事。
温棠差不多猜到了,也不好再问,便扯了个新话题:“这套衣服还是找的老一家做的,料子也是挑选的上等的。师父您看,可还满意吗?”
千熠喝完杯中的水,嗓子好了很多。
她放下杯子,伸手抚过白袍:“嗯。”
“师父,一会儿真的不用弟子和阿胭陪您去吗?”温棠担忧地看着她。
千熠笑了下,抬手揉了揉温棠的头:“不必了,我想一个人去,你们在宗门里替师父看着点,可好?”
温棠只能答应下来:“好吧,那师父小心啊。”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换衣服。”
温棠依言退了出去,帮她关好了门。
千熠抖开雪白的衣裳,一件件挂到屏风上,换掉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她换好了衣裳,头发也扎好了。
今日她素面朝天,不是粉黛。她原本的相貌十分清纯温柔,就像江南四月的风。失去了粉妆的掩盖,她看上去总算少了几分凌厉。
平日里总是盘起的长发也被她放下,盘成了多个发髻,佩戴上了梨花云步摇,耳坠也换成了汉白玉的。看起来素得很,也雅得很。根本无法让人相信,这是迷雾门的门主千熠。
她一身衣衫胜雪,花纹繁华又不显庸俗。她如出尘的凌波仙子,遗世而立,孤傲冷艳。
不仅凌脂和温棠看呆了,其余在场的人也都看呆了。
因为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绝情高冷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半分,以至于大家都忘了,她本来的样子。
千熠独自一人出了迷雾门,朝南谙寺走去。
南谙寺,如其名,谙晓世间的不堪与黑暗,清白地挺立在污浊之中不受丝毫影响。
襦裙迤过青石板,千熠一步一个台阶,缓慢的迈进大殿内。了深大师像是在等她一般。
“大师。”千熠朝他行礼。
“阿弥陀佛。”了深回礼,“施主,你来还愿了吗?”
千熠觉得嗓子里极苦,苦得她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了深看出来了这一点:“阿弥陀佛,女施主,跟贫僧到禅房饮一杯斋茶吧。”
千熠点了点头:“有劳大师了。”
她跟在了深身后出了大殿,去了另一处静僻的禅房,也错过了一双恨不得把她的影子刻画下来的深情眸。
了深给她倒了一杯水,里面泡的是苦丁。
苦味萦绕在千熠口腔中久久不散,这也让她静了很多。
“苦丁有静心去躁的良效,女施主,现在,可以说了吗?”了深自己也喝了一杯。
千熠看着手中的杯子,缓缓开口:“我见到他了,他回来了,可是他回来的太晚了。”
了深从前就和千熠谈过,也知道“他”是沈宸栩。
“你问沈公子当初不辞而别的原因了吗?”
千熠抬了头,略带嘲讽地问:“这还重要吗?”
了深微微一笑:“贫僧相信,施主一定还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千熠蓦然想笑:“大师,在您面前,无论我如何伪装,您好像都能看穿我。这是有什么诀窍吗?还是我太明显了?”
“阿弥陀佛,是这世上有太多和施主一样的痴心女子了。”了深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
“人有八苦,四苦皆起于爱恨情仇,施主,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折磨自己,又是何苦来的?”了深语重心长道。
千熠回答:“可大师,人有七情六欲,再正常不过,如何才能控制住我们的心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施主,会原谅沈公子吗?”了深突然问。
千熠被他问愣了。
“如今,连你也不知道了,对吗?”了深又倒了一杯苦丁茶。
“施主,你早就忘了你的本心了。贫僧斗胆一句,自沈公子再次出现起,你的内心,已毫无条件的原谅他了。”
“不可能!”千熠下意识地反驳,“我不可能原谅他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了深道。
“若不是他,我的孩子……”
“即使没有他,你的孩子,也不一定能保下来。”了深直接打断了她未说一半的话。
“为什么?”千熠不解。
“当下的情势,以千门主的慧眼,难道还看不透吗?军阀割据,战火连绵,该失去的都会失去。”
千熠皱了下眉:“大师,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南谙寺,不是一向不插手红尘俗世吗?”
“天机不可泄露,再说,贫僧也是这世间的一粒尘土啊。”
“大师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还给我讲禅,不怕招来祸端吗?”千熠直截了当地问。
了深微微一笑,目光似洞悉了世间万物般深邃,又如清泉般透彻:“会来的,躲不掉,这天下早就没有太平的地方了,南谙寺也不例外。”
千熠道:“南谙寺,如何会受到侵扰?”
了深不说话了,只是笑。
过了片刻,了深又问:“施主可想好,是加入左派,还是右派?”
千熠语气有点冷:“我不想加入任何势力。迷雾门只是一个独立存在的组织,不为任何人效力。”
了深继续问:“等到了外国洋人再次攻打进来,施主真的能带领迷雾门的人独善其身吗?”
“大师觉得,我应该选择哪一派呢?”千熠反过来问他。
“你不选左派,是因为沈公子。你厌恶战争,厌恶军阀,耳沈公子做了你最厌恶的那种人,还有曾经的不辞而别。你又不肯加入右派,是因为你的爱过情怀。右派亲外,试图与外国那些洋人取得亲密联络,你不屑为那些‘走狗’所用。贫僧猜测的,可有错。”
千熠默然。
了深不愧为南谙寺住持,猜的是分毫不差。
“大师,为什么您总是能精准地猜出我的想法?”千熠苦笑。
她问了个和之前差不多的问题。
“兜兜转转,也不过为‘情’之一字,解不开的死结。记得越深刻,给你带去的压力越大。”了深叹息一声。
他起身:“施主,你的‘愿’,到底为何,几时能还,如何能还,还需你多加思考。今日便到这里吧,你可随我去后面听经传。”
千熠只得起身一礼:“有劳大师领路。”
了深回礼,先跨过门槛,领她继续往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