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刚过,困意袭来,沈炔干脆没回家,在客房休息,两人各自沉睡过去。
“啪啦~”
一声东西掉落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哐哐”两声撞击抽屉声。
莫不是遭了贼?
沈炔拿起墙角戳着的棒球棍,蹑手蹑脚到门边,往声源处看去。储藏室边的房间里,武亦正倚着杂物柜坐在地上,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地上散落着药瓶和药粒。
“你怎么了。”
“没事。胃痛,来拿药。不小心摔倒了。”
武亦微闭着眼,语音颤动。
找出胃药,疼痛缓解,武亦胸口起伏却气息微浅,汗渐渐褪去。
“你特么是不是又空肚子喝酒了?”
沈炔发现送来的晚餐几乎原样未动地摆在桌上,有些气恼:“你多大了?武亦?嗯?好好吃个饭能死啊?不爱吃就特么别吃,胃疼肝疼肾疼的时候也别特么哼唧,你说你现在有一点儿爷们儿样儿么,真尼玛烦!”
“……”
“你大爷的!你特么倒是说句话啊!武佳昱,我特么告诉你,老子过来照顾你是情分在这儿,不是过来给你当老妈子的,这特么的连吃饭还得看着,你丫差不多得了啊。”
“……”
“几巴爱吃不吃!”
沈炔怒火中烧,把给武亦吃药的水杯“啪”地敦在桌上。
“睡觉吧,明天还得去看我爸妈呢。”
武亦像没听到沈炔的咆哮,低声说完闭上眼。
“你大爷!”
沈炔转身撞上自己房门,不再搭理武亦,气哼哼躺下。
真尼玛事儿!
躺了一会儿,火气消了些,沈炔有些后悔刚刚的不耐烦。爬起来,悄悄把着武亦卧室门边儿往里伸脖子瞧。见人似乎已经睡着了,蜷缩在床边,些微光亮照在脸上,惨白惨白的,让沈炔想起《画皮》里妖精将死时的脸。
一瞬间,沈炔心里开始不是滋味了。
你说也是的,不就一顿饭没吃么?至于发这么大火吗?想起这孩子有躁郁症,别人不知道,可自己知道。
那时候他这做哥哥的为了能了解那孩子的病情,还曾经打破良好的作息熬夜去查资料,明明在资料里看到过,躁郁症患者对吃喝等生理需求不怎么顾及。
沈炔,你这大哥当的。总说他不好捉摸,他是个病人啊。你自己就好琢磨了?不就吃个饭吗?发什么火?对待他要像春天般温暖才对。
“起来了?”
不知道是出于对武亦乱发脾气的愧疚,还是对小叔叔托付的认真负责,或者是出于对病人的关心,总之沈炔这一宿在客房根本睡不实在,即使中间迷迷糊糊的好像睡着了,也是不断的做梦。
梦里都是小时候零零碎碎的片段,细节已经想不起来,只是能记起小时候那孩子笑起来露出小白牙的样子。
因为睡不踏实,索性早早起来,打开冰箱看了看昨天买回来的食材,琢磨了半天,最后简单热了两片吐司,一杯牛奶,想了想又煎了个蛋。
“在干嘛?”
终于,武亦顶着鸟窝头,脚上的拖鞋趿拉趿拉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去洗漱吧,出来吃饭,一会儿出发去看长辈们,走晚了容易堵车。”
可能是因为昨天对武亦发了脾气,沈炔今天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不那么自然,于是借低头摆盘的动作,缓解些许尴尬。
武亦仿佛对昨天的事情并没在意,揉着眼睛,含糊了一声“嗯”,便往卫生间走了。
看着武亦的背影,沈炔觉得心里的疙瘩不但没解开,反而好像郁结得更紧了,皱巴巴抽抽着。
他不知道对于昨天的发火,武亦到底在不在意,看上去好像真的不当回事儿。
可自己在纠结什么呢?
沈炔琢磨着,可能自己想太多,人家根本不在意,干嘛灰溜溜看他的脸色。
人人都称赞沈炔情商高,他也对自己的控制力引以为傲,可是昨天怎么就因为吃饭这么点小事儿发那么大火?
这孩子算是自己带大的吧?
四舍五入也算长兄如父。
早饭在沉默的气氛中进行,武亦本就不爱说话,自带静音气场。
沈炔有些怕自己说错话,昨天的事不能提,今天扫墓的事更不适合聊天儿,索性,对着面包煎蛋,两个人吃得异常专心。
武亦不会管锅碗瓢盆的事儿,吃完喝完径自推开椅子,走了。
沈炔认命地刷碗擦桌子。
“走吧,还得去买花呢。”
整理完毕,沈炔在门口一边穿大衣一边招呼武亦。
“嗯。”
话音未落,武亦从房间走了出来,还是昨天的那身装扮:棒球帽、黑风衣、格子围巾,唯一的不同只是少了拉杆箱。
看着眼前的武亦,沈炔想到了那首歌: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还没到公墓,他已经感受到从他身上透出来那股子没人疼没人爱的凄凉和哀伤。
可明明大家都很疼他啊。
衣服都不知道换换。
“多穿点,外面冷,你这身儿不行。”
“没事儿,习惯了,不冷。”
武亦为了让沈炔安心,挤出一抹笑容。真是挤的,沈炔看着腮帮子肌肉群都挤变形了。
苍白的笑,让沈炔心里压抑的情绪又多了几分。半响,把武亦那条格子围巾扯下去,自己的深驼色的羊绒围巾摘下来,围在武佳昱脖子上,又看了看,挺好。满意的点点头,拉开门:“走吧。”
武亦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很软,有淡淡的香烟混着古龙水的味道,还有一点暖暖的温度:
“沈炔哥哥……谢谢……”
沈炔转头,愣了愣,又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老虎哥,四哥,沈大哥,但凡叫沈炔哥的人,总是这几个叫法。
沈炔哥哥,连名带姓加叠字儿的叫法,从小到大就这位武少爷独一份儿。
小时候奶声奶气觉着可爱,也是二十多的成年人了,叫三十多的人,猛然间听见,很是肉麻。
沈炔就喜欢这样式儿的肉麻。
这种我是老大你由我来罩着的成就感,爽爆了!
听完这个称呼,背对着武亦往前走的沈炔偷偷笑了:
还是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小崽儿。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难得的好天气。
小时候清明节扫墓,老师要求写日记,开头总是“天阴沉沉的,不一会儿下起了小雨”,用来衬托对逝者的缅怀和哀思。
阴天下雨伴随惆怅哀伤,艳阳高照似乎与死亡和墓碑没有关系。
生死到临头没什么能抵挡得住,管你是晴天还是阴天。最不容控制的就是生和死,让老天爷来为人的生死存亡做陪衬,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
墓园里一排排墓碑,整齐,划一,安静得让人没法儿不哀伤。墓园外三千繁华,车流不息。这样的好天气里,亲朋好友约餐聚会,推杯换盏。而武亦一次在墓园祭奠三位亲人,也是某种形式的“团聚”。
艳阳里一大抱鲜花娇艳生动,在脚步丈量下走向生命的终点。
沈炔莫名难过。侧眼看武亦,和煦的阳光下看不出悲喜,似乎没什么情绪。
仔细擦拭墓碑,像雕琢艺术品,把每个角落和缝隙都擦净。
“爷~我大学快毕业了,吃得好,睡得好,长得高,每天过得很平安幸福。您别惦记。在那边有空打打太极,操心的事,让您儿子儿媳去办。”
手轻轻抚摸武爷爷墓碑照片。
“爸,妈,刚和爷爷说的你们听见了吧。不用担心我,我长大了,现在过得很好。”
沈炔翻翻眼皮,武亦这空洞的谎话竟让他眼睛发潮。
摆好鲜花,武亦眼睛比缺水的草坪还干燥,没见着掉眼泪,也不像不远处那个墓碑前那男人没什么诚意的干嚎。
眸底深处像枯井,空洞,枯井里秋风嗖嗖刮着。
回到车上,沈炔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
“一晃10多年了。就像昨天一样。我还记得武伯伯送给我们糖人,我把你的弄坏了,你还哭了呢……你小时候可爱哭了。”
“小时候真好,想哭就能哭。”
武亦吐了口烟,45度望天。
10多年,那九岁孩子的泪水早就被恐惧和孤独风干了。
又是一阵沉默。
“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儿的?”
突然,武亦打破了沉默,又自顾自看着外面。
“嗯……?”
听见武亦的话,沈炔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扭头看见旁边的人眼睛直直地看着车窗外公墓里的一片墓碑,才明白他说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意思。
有些犹豫。
一向被众人夸赞反应快、情商高、会聊天的沈炔,面对武亦这样一个有定式答案的问题,竟然有些犹豫了。
他不想用那些官方的、无关痛痒的答案去敷衍他。
眼前这个孩子,曾经喜怒哀乐都被他看在眼里的孩子经历得够多了。也不想用那些乏味而缺乏真实性的言语去加长这个孩子与这个世界的距离,想了想:
“我不知道……但,至少很平静吧。”
说完沈炔也转头看向武亦父母安睡的方向。
“嗯。”
没有追问,武亦回答的也很平静,很压抑,然后不再说话,低着头,黑色的帽檐挡住了眉眼,只露出依旧苍白的脸色。无法判断他的表情和心绪。
“走吧。”
“嗯。”
车子再次发动,驶向四环。
扫墓结束,沈炔把心情低落的武亦送回家,怕他自己又不正经吃饭,在楼下餐厅给他打包了午饭,顺便定了晚饭。
本想再嘱咐几句,可是看着他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和因为时差作祟一直打架的眼皮,加之公司还有事,只得匆匆离开。
沈炔不知道的是,他前脚才走没多久,刚刚还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武亦,立刻睁开了眼睛。
慢条斯理的脱掉了身上死气沉沉的装扮,尤其那件黑色风衣,被他嫌弃地扔到一边,唯独那条驼色的羊绒围巾,他解开得小心翼翼,摘下来之后,还留恋的在脸上蹭了蹭,叠好放到一边,步伐轻盈地走到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