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天花板。
醒转过来的第一眼他这样想道。
药水味很重,床边各种医疗器械的运作声不绝于耳,天花板角落里雪花形状的小裂口还是没有补好,今天的重症监护病房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又是这个讨厌的房间。他闭上眼,空无一物的苍白色刺得他眼睛发疼,正在输液的手无力地动了动,身上乱七八糟的医疗管锁链一样将他禁锢在床上,那些嘀嘀作响的大铁块似乎有抽干力气的神奇功效,起床失败,他干脆放弃挣扎,享受躺倒。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努力搜索脑内信息的他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嗯……倒下之前好歹把华法琳骗出去了,按照以往发病的经验,现在病房外面的情况应该是……
想到这里的他一点一点转过头去。
探视玻璃上趴满了挤到变形的诡异的脸,里三层外三层把那一面玻璃填得严严实实,泡普卡举起她的兔子玩偶一起担忧地往里看,前排伊芙利特的脸已经贴着玻璃压成包子的形状,半空中漂浮着经由梅尔改造的麦哲伦摄影无人机,人群外围的红云直接坐在送葬人肩上,黑压压一大群表情极其严肃的干员们,在看到他醒来的瞬间疯狂不已:“博士醒了!博士还活着!”
……果然。
苍白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动,下一秒,令人心安的标准微笑即刻挂上嘴角,他眼见着开心到疯掉的一群人兴奋地又抱又跳,一张玻璃拍得砰砰响,就在他担心那面玻璃不知还能承受多久的时候,一众群魔乱舞的妖魔鬼怪被闻讯赶来的凯尔希全部赶走。
“收起你那嬉皮笑脸,你假惺惺的演技对我无效,”清场完毕,咔哒一声锁上门的凯尔希猛地一把捏住他的嘴脸,“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总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医疗部门才要每天每天都守在你身边,结果现在居然还敢把华法琳糊弄走,怎么,就这么急着去死?”她一边捏着那张讨人厌的脸左右翻看,一边在这不长记性的家伙面前优雅晃悠纤细的针筒,“到底是哪张嘴学会了那么多骗人的把戏?是这张吗?嗯?还是这张?”
“唔……”动弹不得的他心中直呼要死。左右不都是同一张吗?!这是又在找理由练习扎针的节奏?!
愤怒的凯尔希恶狠狠地放开了他,转而一把拽过那纤瘦的手臂,面无表情,使力一扎。
“嘶——疼!”真是没有一点点防备。
“现在知道喊痛了?给人添麻烦之前怎么不见你跟医生说一声?”凯尔希一巴掌将人摁回去,“忍着。”
最后,本次的身体检查以凯尔希多扎了三针宣告结束。
啊,这绝对是公报私仇吧。他躺在病床上想。
“是例行检查。”凯尔希回头瞟一眼满脸写着小情绪的家伙,临走之前她拔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管子,好让他姑且能睡得安稳一点,“四小时后我再来巡房,别再想着搞什么幺蛾子,我说过,你的演技对我无效。”
“嘭”!无情转身,甩手关门。
无效……吗。迫于凯尔希的威压下乖巧躺好的他只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是否真的有效,不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嘴角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这情不自禁的小动作终于耗尽他最后一丝气力,细密的薄汗逐渐从后背与额头渗出来,下意识揪紧病号服领口的他开始急促地小口喘息,感觉不太妙,他艰难支起身体,微微颤抖着拉开了装满急救药的床头柜抽屉。
缓滞剂……缓滞剂在哪里……
他扶着床沿探出身去,急切而慌乱的手将每一个抽屉的药品翻得遍地都是。不在这层……也不是这层……一点一点挪动身子往外够最后一格,终于摸到把柄的瞬间却猝不及防一个打滑,瞬间失衡的身体直直向前倾倒下去,就在他已经准备好狠狠拥抱地板砖的时候,下一秒却稳稳当当地落入一个温暖结实的宽厚胸膛。
“盟友?”
他循着声音缓缓抬头。
银灰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在亲眼目睹那家伙在自己面前倒下之后,在二次经历全员出动的局面之时,他终于明白过来罗德岛的博士是彻头彻尾的骗子这件事。
事态好像很严重。他想。他设想过许多种情况,也许是那满嘴瞎话的小骗子终于报应到账矿石病发,病灶可能在那一身肥大防护服下的各处,也许之前手术留下的后遗症不止失忆这一种,又或者只是睡眠不足,营养不良,工作过度,咖啡过敏,就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迎接任何糟糕情况的时候,却还是在真正撞见那些散落一地的药片与针筒时忍不住咯噔一下。
“抱歉,让你看到这么狼狈的样子……”被轻柔放回床上的他抬头一眼锁定了滚到门边的东西,“啊,那边的注射器,能帮我捡一下吗?”
银灰将那不起眼的透明针管送回他手里,眼见着他熟练拉起袖子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臂,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直刺得银灰胸口发疼:“你明明说过你没有染病。”
“我确实没有感染矿石病,这句话是事实。”他一脸平静地往那千疮百孔的手臂上扎下去,“不过,天底下居然存在比矿石病死得更快的不治之症,想一想是不是觉得很厉害?当然了,在这个遍地都是感染者的时代,根本没有人会在意这种奇奇怪怪的小病小痛——罗德岛更加不会。”
银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自从恩希亚染病之后,一切打交道的人就简单粗暴地分为感染者与非感染者,这样麻木的日常让他差一点就忘记了。
——除了矿石病,在这个世界里,依然有的是办法能够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一场天灾。
一次暴动。
十字路口。
安眠药片。
一把刀。
一颗子弹。
或者,一种病毒。
矿石病夺去了泰拉世界所有的医疗资源,患上矿石病是死,患上其他绝症一样是死。那个人的一生都在尝试治愈矿石病,到头来,却没有人尝试治愈他。
一股无名的怒火烧得银灰浑身难受,他双手撑在病床两边,将爱撒谎的坏孩子牢牢圈在自己的安全范围内:“你的情况,为什么不告诉我。”
专注于往针孔上贴创可贴的他淡定往后挪了挪,后背直接触到柔软的床榻:“你也没问。”
“共享情报是合作的基本,”银灰向前逼近一步,“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刻意向同盟者隐瞒信息。”
啊啊真麻烦,你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一年级小男孩吗。无路可退的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这还用问吗,那当然是因为……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不知道我病情的人啊,”他抬起头,苍穹般澄净的眸子直视对方银灰色的眼睛,“唯一一个……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的人……”
他又想起那些趴在探视玻璃上望进来的干员们,想起每次临睡前守在附近看着他的医生们,在热心关照的外表之下,那些望向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东西简直如出一辙。
那是悲切的眼神。
那是担忧的眼神。
那是怜悯的眼神。
那是——仿佛望着已死之人的眼神。
作为罗德岛的博士,他不能让他的干员们陷入担心与恐慌之中,于是他学会了微笑,学会了隐瞒,他不知疲倦地笑着,日复一日。他是需要被特殊照顾的存在,经过的地方永远会有医疗干员“碰巧路过”,罗德岛最大的重症监护病房是他的专属房间,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而只有在银灰面前,他才感觉自己终于被当做正常人对待。
银灰捡起满地的针筒药片回归原位,站起身时顺便扶正了床头柜花瓶里快要蔫掉的慈姑花,按照以往的经验,估摸着是被送进来那天就插在了这里,他望着那些奄奄一息的脆弱生命,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我睡了多久?”
“四天……”银灰顿了顿,“四天零十九个小时。”
“比上次还多了两天啊……”不甘心的家伙无赖似的蹬蹬双脚,“这样下去冬天都要结束了,啊啊我还没看到雪……”
又是雪。银灰搞不明白:“为什么你对雪那么执着?”
“嗯?你不知道吗,”他调笑着转过头来,银装素裹与万里无云都融化进那琉璃一般的瞳仁里,他的回答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下雪,是接近死亡的征兆。”
“欸?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办公室的走廊上偶遇银灰的阿米娅笑着摆摆手,“博士以前也说过这种话啦,博士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他是不会说谎的,不过请放心,我已经向陈警官求证过了,龙门从来不下雪,他不会有事的。”
无条件相信博士的少女如是说。
银灰没有说话。
他没有勇气把病房里的后半句告诉她。
目送前去探病的阿米娅脚步轻快地离开,银灰默默转过头,落地窗外肃杀苍凉的天空被巨大的龙骨支架切割成块,他知道千里之外,谢拉格已经做好迎接春天的准备,喀兰圣山飘满五彩的绫带, 神宗门前挂上圣女的银铃,而那春日里的第一场雪,不知何时会悄然到来。
冬天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