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睡着了。
刚回到办公室的银灰挠挠耳朵,望着眼前的光景无奈地叹了口气。
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家伙单手托腮,闭目歪头,保持着这一摇摇欲坠的姿势倒也睡得稳稳当当,凌乱的长刘海细碎模糊了愈发深重的黑眼圈,和煦暖阳自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铺洒进来,在那柔软的乌黑发梢上引镀半层流动的光。
这家伙,是不是越来越能睡了。银灰想。他已经记不得这是本周的第几次。
二十分钟前,一边毫无形象往嘴里塞午饭一边准备安排换班的博士看了一眼基建页面,当即一拍脑袋,决定取就近原则派银灰去贸易站临时顶班。
“讯使还有二十分钟才休息好,”脸上还粘着饭粒的家伙头头是道地举起勺子,“作为深得民心的好老板,你不会让员工疲劳工作的对不对?”
于是关爱员工的喀兰老板就在被其抢走最后一颗小鱼丸后扫地出门,基建上班。
按照以往的经验,二十分钟后办公室的情况用尾巴尖想想都知道,自入冬以来那家伙的睡眠时间就越来越长,从每天早上的赖床不起,到随心所欲的倒头就睡,且不说午饭过后就是午休时间,就算是工作时间,他都能在任何毫不设防的地方睡死过去。
银灰默默捡起滚落地毯上的签字笔,把它放回睡得毫无自觉的家伙手边。看吧,我就知道。
窸窸窣窣的杂响自门外而起,灵敏的豹耳动了动,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以华法琳为首的一众医疗干员们又挤在门口偷看了。
大部分干员都害怕银灰,这种事情他清楚得很,经常出入办公室找茬的医生们每一次都会被屋内的银灰吓到,于是他干脆把自己缩到书柜下方的角落里,尽管干员们对他的敌意并没有改善多少。
人已经睡了,那挤来挤去的细琐烦音却并未消停,组团打扰自家博士似乎是医疗部门的传统保留节目,单单本周已经是第四次。
第一次,专程跑来与博士分享赫将军给的糖,并缠着他摘下面罩亲手送到嘴里。
第二次,突然闯进来要为博士续咖啡,把助理的工作抢了,抱起杯子就走。
第三次,毫无理由地请求博士摸摸自己的头,不满足,又非要自己摸摸博士的头。
“助理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不堪其扰的博士恶龙咆哮,“我助理呢?!红去哪了?!又在哪面墙上练习忍者跑了吗?!”
“红小姐追咖啡杯去了。”银灰伸伸懒腰,唯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不需要回避什么,尽情晃荡——然后下一秒就把企图进门汇报的末药吓到原地告辞。
托着下巴看戏的博士啧啧赞叹:“银老板,好强啊……”
“并没有。”银灰下意识开口反驳,生怕这个脑子里装着高速弹力球的家伙又蹦出什么奇怪的想法,结果转头就看见某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带微笑,若有所思。
哦豁,完蛋。
于是当天下午,银灰成为了新助理。
再也不换的那种。
此举效果拔群,自从摆上了无敌的银老板,再也没人敢独闯办公室了——全部改为趴在门缝上偷听偷看。
银老板功用一:敲诈龙门币。
银老板功用二:镇宅辟医生。
“我的午休时间是1:00到2:30,”丝毫不在意把盟友处成助理的始作俑者一本正经地强调工作事宜,“誓死捍卫我的睡眠是你最神圣的职责,助理先生。”
……嗯,被那个视睡觉为续命的家伙这样嘱咐了。银灰抬起头,墙上的挂钟指向1:46,距离午休结束时间还早,他望了一眼睡得毫无防备的梦中人,默默转身,出门,反锁。准备会客。
“他来了他来了!”扒拉在门缝上的华法琳胡乱挥手,一群人纷纷作鸟兽散,被终于想起自己是罗德岛元老的家伙全部护在后面。
“嘁,别以为你是助理就了不起,”充满敌意的血魔小姐抬头仰视面前的大个子,“我,我可一点都不羡慕……”
“她被凯尔希禁止与博士单独接触了,”热心市民嘉维尔为新来的干员微风补充道,“原因是之前……”
华法琳:“闭嘴。”
“现在是午休时间,要找盟友请2:30以后再来。”银灰背靠反锁的房门,以确保接下来的谈话不会被里面的人知道,“话是这样说不过——你们对他会不会太过紧张了,虽然他看起来就一副睡眠不足到快死的样子。”
华法琳一愣,怒视对方的眸子下意识偏移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以送糖为理由摘下他的面罩观察气色,抱走咖啡杯迅速取样拿去化验,找不到借口就直接上前摸头检测体温,”单是本周的拙劣演技就足以令他发笑,偏偏这群人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怎么,还需要我继续吗。”
“够了,”华法琳显得有些激动,“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装出一副很了解他的样子……”安赛尔抬手摁住她的肩膀,意识到失言的她转开脸去,眼神黯淡下来,“嗜睡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我们只是……害怕他会一睡不醒……”
嗜睡。银灰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他发生了什么?”
“哦呀?总裁先生这是在套取情报吗?很遗憾我不会上当的!”瞬间回到常态的华法琳猛地转过身,叉腰,抬手,深吸一口气,“医疗部门,撤退!”
五秒钟内,乌乌泱泱一帮人全部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其动静之大,似乎完全忘了屋内还有人在午休这件事。银灰紧张地打开一道门缝,小心翼翼探头进去确认情况。很好,还在睡,真不愧是你。他安静站在办公桌前,低头俯视着那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入睡的脆弱生物,想起方才华法琳莫名其妙的一番话,一直以为对方只是睡眠不足的他突然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盟友,睡着了吗。
他生病了吗?
他受伤了吗?
他会死掉吗?
他会好起来吗?
他会……醒过来吗。
不安的感觉愈发膨胀,方才的走廊对话仿佛魔咒一般,他想起初次见面时惊动全员的紧急唤醒,混乱不堪的脑子再也装不下其他事,现在的他只一心想要确定他的盟友是否安好。对方的呼吸很轻,陷入熟睡时变得更加的微不可闻,银灰很清楚这一点,检查呼吸注定没效果,他的目光逐渐偏移,转而注意到对方因低头而从领口漏出的一小截苍白纤细的后颈。
我就摸一下。银灰想。这个嗜睡如命的家伙,应该不会那么容易醒吧。本着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吵醒人的侥幸心理,不安分的手已经缓慢伸了出去。
悄咪咪……悄咪咪……
就在指尖距离对方还剩0.01cm时,一直保持着单手托腮闭眼午睡的家伙突然一个打滑,摇摇欲坠的姿势瞬间崩塌,“咚”一声一头栽下去,吓得立马收回手的银灰瞬间炸毛:“盟盟友?!”
“唔……”一脸呆然的博士猛地直起身,“下雪了?”愣了两秒,反应过来,抬手摸摸额头,“好痛。”
“没有,”上一秒还忧心忡忡的银灰转瞬便被牵着思路走,“你梦到雪了么。”得,再次成功被带偏。
对方一脸“没下雪你吵醒我干嘛”的样子:“我只是觉得有些冷。”这样说着,下一秒却突然撑桌站起,踮着脚尖伸手贴上银灰的侧脸,“看,冰得要死。”
太近了。银灰被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惊得当场楞在原地,而罪魁祸首显然对这一反应甚是满意,咯咯笑着坐了回去:“怎么样,吓到了吗?吓到了吧?”
那纤瘦的手掌的确没有温度,虽然对于雪境之人来说还不至于被凉到吓一跳,但对于一个活人来说着实低温得不同寻常。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恩希亚,想起船上那些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感染者们,想起一直以来嬉皮笑脸却掩饰不住苍白又脆弱的家伙,踟躇着,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盟友……你染上矿石病了吗?”
对方一愣,不动声色地抬眼望望异常安静的门口:“她们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
“那就好。”
“嗯?”
“我是说,”博士懒洋洋地重新趴回桌上,枕着双臂偏头看他,“我并不是感染者。”末了,大概是想到自己平日里满嘴跑火车的恶劣行径,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这句话真的是真的啦,不信的话,我脱下来给你看看?——开玩笑的。”
……看来是相当有精神了。
“所以这就是你扰人休息的理由?因为担心我会死掉?”自知午睡时间不剩多少的博士站起身来,百无聊赖地抬手抻个懒腰,“以后别再干出叫醒我午睡这种蠢事了,相信我的生物钟,不用担心——我会按时醒过来的。”
我叫银灰,谢拉格军阀,喀兰贸易公司董事长,希瓦艾什家族现任族长,罗德岛的战略合作伙伴,而我的盟友,是罗德岛的博士。
“博士!”午休时间一过,气势汹汹的华法琳直接破门而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劝您再考虑一下更合适的助理人选,这个大个子菲林明明什么都不懂,那么重要的午睡时间居然不让医疗部门靠近!”
我的盟友,是一个性格极其恶劣的人。
“我觉得挺好的,起码没人吵我睡觉,”捧着一堆硬皮书踮起脚整理高层书柜的博士诡笑着转过头,“还是说,让你来做助理比较好?”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气势汹汹的华法琳小姐瞬间扭捏起来,“不过……要是您能跟凯尔希说一下取消禁令,助理什么的我也不是不可以……”
“既然是凯尔希不许那就算了,我可不想下次身体检查的时候被她拿来练习扎针,”演技浮夸的家伙一脸可惜又痛心的样子,“话说回来,也难怪那个老太婆会针对你下禁令,之前是谁在医务室如饥似渴把我扑倒在地……”
大概,对于这种家伙,希望他赶紧去死的人应该不计其数吧。
“啊啊啊啊啊别再说了!”尖叫着捂住耳朵的华法琳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你这是性骚扰!”
“啊嘞,到底是谁性骚扰谁呀。”占尽上风的家伙得寸进尺地继续他绘声绘色的受害者表演,“那天晚上,夜黑风高,见血红了眼的华法琳小姐力气出奇的大……”
“我不要管你了!”忍无可忍的华法琳迅速转身逃离迫害现场,还不忘一边跑一边回头放狠话,“给我病死算了你个混蛋!”
炎国有句古话叫“祸害千年”,像这种讨人厌的家伙,绝对会比任何人都要活得久吧。
——本来是这样认为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说到做到哦,每天浪费时间堵在办公室门口偷窥我是没有前途的——”大获全胜的博士笑着挥挥手,待到华法琳彻底从视线里消失,装模作样的声音瞬间轻了下来,“银灰,关门。”
“虽然是华法琳小姐不对在先,”银灰无奈地起身去锁门,“但对女孩子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
身后传来硬皮书哗啦落地的声响突兀打断他的话。
银灰缓缓转过身。
站在书柜前整理高层的家伙,前一秒还得意洋洋成功把华法琳逼疯的家伙,在银灰以为所有不要脸的无耻之徒都能在电影里苟到最后的时候,他就站在凌乱不堪的书堆中,在午后慵懒舒适的暖阳里,在银灰面前,逆着光,直直向前倒下去。
——“哗啦”。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盟友?”
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