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开始

　　辰初，日悬于天。几房竹屋伫立在高山平坝处，棚上铺满了茅草，四周皆挂着红布，一串锣鼓敲打伴随着鞭炮声，几名壮汉抬着红轿子走到山寨当中落下。 

　　仇天赐在睡梦中被吵醒，走到院中入眼便是红彤彤的一片，怔住半晌，随手捉住旁边路过的下人就问：“今儿个谁成婚啊？”

　　“少主啊！”

　　“哦，少主啊……”

　　少主……少主不就是我吗？仇天赐困意瞬间去了七八结巴着问：“我……我的？”

　　“是啊少主，寨主给您物色的，听说是个苦命的，家里人都没了，也没别处去，寨主便叫人买回来给您当媳妇，还特意嘱咐过不要先告诉您，要给您一个惊喜。”那小厮平时因为机灵，跟着主子也混到不少八卦消息，也是主子们的心头好。

　　仇天赐适应了一下这个“惊喜”，挥手让人离开，随即颓靠的在房门边儿上，试图去接受这份大礼。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仇天赐今年满十八，正值舞象之年，所谓成家立业，便是先成家再立业。仇老不知从何时起，担心起儿子的终身大事，生怕仇天赐娶不到媳妇儿，早早就开始往他房间里塞人。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六回了。

　　仇天赐颇感头痛，却又对父亲无可奈何。早年的丧妻之痛让那个汉子将一腔柔情全托在儿子身上，怕磕怕碰，护崽子那叫一个信手拈来。孩童之间总会打闹玩耍，但往往都是仇天赐欺负别人，一旦自己的儿子被欺负，这父亲总能在百里之外听到儿子的哭声，然后帮着儿子欺负回去。以至于仇老的名声一直不好，本就是山匪出身，又落了个欺负小孩的骂名，谁家都不会将闺女嫁到这样的地儿。

　　后来仇老发觉那些平常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这山寨里来，又因山寨总干着劫富济贫的事儿，遇着举目无亲的女孩，便是会问上几句，若姑娘愿意，便将姑娘送去当儿子的枕边人。

　　可被送来的姑娘，不是被仇天赐用银子打发，就是留在山寨当丫鬟。仇天赐用不那么直白的方式朝父亲抗议，可仇老只当是儿子没遇到看上眼的姑娘。

　　所以，又有了今儿这成亲的一幕。

　　仇天赐趁着所有人在准备成婚事宜，无暇顾及这边的情况时便悄悄溜回了房间，写了封书信留在桌上，去床边收拾了些衣物装进包袱里。

　　正欲离开，想到此番作为对姑娘欠有交代，于是又拐到偏厅，入眼便是身着喜袍盖着红盖头的女子坐在榻边。

　　“咳咳……”仇天赐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个……”

　　女子听到声音，本就是寻个出路的她也并不拘束于礼节，自己便摘了盖头，瞧着面前的男子。

　　肌肤白嫩，长相秀气，倒真像是哪家的贵公子模样，为何会出现在山寨里？

　　“你……”女子出声，仇天赐正想着该如何向女子解释，却听那人询问着：“你是被掳来的吗？”

　　？？？

　　仇天赐愣了几秒，他就长的那么不像山寨里的人？都怪父亲这些年把他照顾的太好，舍不得风吹日晒，活脱脱一个黄花大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仇天赐内心抱怨着，却不忘承认：“是的，我是被他们掳来的。”

　　“你为什么会被他们掳来啊？找你做媳妇儿吗？”女子小鹿般的眼睛让仇天赐的火气熄了不少，却不得不感叹此女子的想象力，又听女子道：“我是来嫁给山寨少主的。你见过少主吗？长相如何？”

　　……仇天赐上几句的问题还没想出应对之策，女子便又出几问，莫不是在打山寨的主意？

　　“你又是因为什么要嫁给少主的？”

　　“因为穷啊！我的亲人因为前几年的旱灾都饿死了，只剩下我一个流落到了盛京城，谁知道那些大官根本就不管我们流民的死活，还驱赶我们不让我们进城。后来我随着那些流民一路走到这里，在山脚下遇到这儿的山匪施粥，那山匪头子问我要不要给他儿子当媳妇儿，吃的管饱，我就来了。诶这年头真是想不到，当官的不管我们死活，打家劫舍的山匪竟然还会施粥。”

　　“山匪不一定会打家劫舍，也可能是有原因的……”这种世道，如果能够平安，谁愿意带着妻儿落草为寇呢？仇天赐顺着女子的话喃喃。

　　“你还没回答我，你见过我的便宜相公吗？长的如何？”

　　“特别的黑！左眼上面还有一条这么长的疤。”仇天赐用手夸张的比划着，“整个就是一莽汉子，长的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啊……”

　　仇天赐撇撇嘴，形容起自己来是毫不留情，能多差就有多差。

　　“这样啊……”女子低头沉思，就在仇天赐以为她要反悔的时候，见她坚定的说：“罢了！为了吃的豁出去了，丑就丑吧，我权当自己是个瞎子，能忍则忍！”

　　“别啊姑奶奶！”

　　“你看看你，正是二八左右碧玉年华，何必将自己浪费在一个莽汉子身上呢，你想吃饱这简单啊，我这儿有银子，这儿的路我都摸清了，从哪儿下山，哪儿能避开守卫我都清楚，这样，你以后就是我妹子了，跟哥走，哥带你逃婚！”

　　仇天赐一步一步诱导着女子，带在身边无所谓，大不了把她骗出山寨寻个由头给点钱甩了便是，万万不能让她占着自己媳妇儿的名分。

　　他此一走，势必要游遍大江南北，领略山河风光，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绝不会一辈子拘泥在山寨。

　　尽孝这事儿，等他过些年走累了，玩够了，就回来顺承父意，成亲生子，为父亲养老送终。

　　可若让他一辈子被锁在山寨，怎能甘心？

　　仇天赐带着姑娘走到寨子正堂，避过众位兄弟，取下那把摆放在正厅桌前十几年的剑。

　　这是仇老的佩剑。 

　　仇天赐只知道，仇老曾是已故老将军麾下的一员悍将，后来不知怎的，那名老将军战死，膝下一子也被按了个罪名发配，家产全部充公，女眷卖去青楼，家仆尽数斩杀，偌大的将军府走的走死的死，曾经的辉煌也随风消逝。

　　后来仇老便带着众兄弟褪了军籍，寻了个易守难攻的地界盖起了寨子。虽是落草为寇，却也从没犯过大恶，所有人的身上都曾沾染血迹，但却都问心无愧。

　　朝廷不养的，他们接济。

　　朝廷不要的，他们收留。

　　这剑没甚名贵，连个名字都叫不出来，但却是仇老曾经在军队时，老将军亲手给他们发的一批。后来山寨成立，便被仇老摆放在前厅，再未曾出鞘。

　　仇天赐如今取下他，却也不是为了防身。这东西十几年未曾出鞘，内部早已腐朽也并无可能，可毕竟曾是父亲的物件，带在身边能够心安，顺便可以吓吓路上心怀不轨之人。

　　想着，仇天赐也不再犹豫是否该动了父亲的东西。

　　下山之路虽无人阻拦，但山体陡峭，小路蜿蜒，到了山脚已是傍晚。躲过了回山寨的兄弟们，仇天赐领着姑娘投宿到了一家客栈。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六月。”

　　“姓呢？”仇天赐瞥了眼身边瘦了吧唧的小姑娘，“你不会姓六吧？”

　　六月挥挥拳，威胁似的瞧着他：“问那么多干嘛？反正我现在已然成了孤儿，还被自愿的逃婚，名不名字的无所谓了。”六月挥挥手，有一种超凡的洒脱，“我出生在六月，便叫六月。”

　　“说得好！那我出生在四月，可能还比你大上几岁。”仇天赐边走边想，“你叫我声哥，开心了，哥就给你点银子放你离开让你自由自在。”

　　“如此……？”六月佯装熟虑了一番，随后缓缓说道：“那我便不能让你顺心，这样你便不能放我离开了！”

　　“一顿饱与顿顿饱，本姑娘还是分得清的！”

　　“噗嗤”……仇天赐被气笑了，这六月委实不像个姑娘，丝毫没有与男子相处的害羞尴尬，莫不是这几年给饿傻了不成？

　　想着，便摇摇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山寨里，仇老已然发现仇天赐和六月的失踪，背手站在窗前，仰颌望着天边的月亮，轻轻呢喃。

　　“他那性子，同我年轻时一样，是个不受拘的。他有自己的天地要闯，可如今……若这世道当真安稳，我又怎会在这山寨苟活。素衣啊……我没想困住天赐一生，我晓得他迟早要走，才想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也……怕他便……回不来了……也算有个寄托，江湖路，不好走啊……”

　　泪湿眼眶，仇老言语紊乱，似在同过世的夫人抱怨，也似在自言自语。

　　他从来都知晓儿子没有大侠梦，却也知晓，他只想过无拘无束闲云野鹤的日子。

　　可无拘无束，闲云野鹤也充斥着危险。

　　如今江湖势力与皇室勾结，稍有不慎便会掺杂在其中。皇室战争，不管押在哪头都是错，不押更是错。

　　老将军就是个例子。

　　仇老回想起老将军死时眼中的不可置信，原来在死前的一刻，老将军才知道自己戎马一生为国效力，最后却是功高盖主，挡了别人的路。

　　世面，并不好见，因为见过世面的，没几个人还活着。

　　可没见过世面的，并不知道没见过世面的好。

　　仇老的拳攥紧了些，连带着掌心里的信纸也发皱起来，连字也看不完全。

　　父亲亲启：

　　儿十八年间均存山寨，未见世事，未知世人，未了解书中形容的人情冷暖。儿自知性子不受拘束，向往外界生活，特此修书一封与父辞别，望父保重身体，待儿游历山河尽兴归来，定在父膝下尽孝，娶妻生子，走本该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