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却是我在石台静静【和谐】坐了一夜。
是留出空间给他想清楚。
也是让自己缓过一口气。
「师傅,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是,我正是贪生之人,见不得相争流泪,血肉成泥。」
贪天下蜉蝣之生,惧万物淌血流泪,如此已背负了千万年。只是这缄口了千年的秘密,又有谁,能听我一说呢。
抬首,今夜竟一轮明月,云薄星亮,冷冷银霜染白了整片枫林谷涧。
悠悠轻叹,山河静好。
年少热血,心怀国事。其实又有什么比这更为欣慰。
落枫,六岁那年抱你回来,你便是一身绫罗,本是显赫之身,我又怎好禁锢你一生,缚住一只可能腾飞天下的巨鹰呢……
然而怎么都好,你真想成为腾天之鹰也应先丰羽翼,在修为未成之前,我还可继续当你师傅吗?
一日也好,两日也好。
东方亮起鱼白,此时候山中雾瘴最为浓重,苍苍茫茫滞结于天地,待恍然回神,才察觉原来发衣已经湿了一重。
突然,脑后逼来一股劲风!——那可是蓄势待发的一击。
我当即旋身避开,扬袖,翻掌切下!
来人连忙躬身揎臂,将我掌锋化去,可瞬间又是一道剑气喷发而来。我精神一震,笑着,力凝于指尖,徒手直向那道剑风剪去。
“平剑刃,定剑势!刚柔在腕,虚实于锋,无孔不入,无所不摧!”
字字声声,我以步法带动起落枫手中的长剑。他本聪明,悟得我意,仅凭一把木剑,片刻间已在石台上撒开一张锋利的剑网,罡风清啸,气势如虹。
第一缕阳光终于穿云而出,瞬间金光万丈,天地一新。
我找准破点,突然使力,用双指剪开剑网,将他手中长剑夺来,然后反手一送,险险贴着他的鬓边剌进了山壁。
被摁在石壁上的落枫微微侧首,余光擦过耳侧的木剑,不禁吐了口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及得上师傅啊。”
我看了眼他,会心一笑,然后松开拑制,稍退一步,“想清楚还认我这个师傅了?”
他站直身子,抺去脸上灰土,再睁开眼时,那眼神竟让我一震,“落枫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师傅。就算日后你不再认我,我还是你的徒弟。”
我仔细望着那双眼瞳,因映上晨光而熠熠生辉,璀璨得,竟有点不实。
半晌,我才兀自点了点头,“好。”然后转身,走到石台中央,站定——脚边,正是八年前我亲手所留下的那道剑痕。
八载春秋轮回,这道裂痕仍然寸草未生,犀利依旧。
“枫儿,虽剑为百兵之君,但君子手中亦有杀人剑,日后你独立处世,应当在心。到时你手中利刃当配精铁,但此木剑,我仍嘱咐你留在身上。”
“师傅,师傅是认为枫儿定离你而去?”
“男儿志往四方,谁都不可能留住你,包括你自己。”
“就如同你也不能劝说自己下山一样?”
我微怔,当即失笑,“你这小子。”
“师傅,起初我以为你是对天下心死,但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你虽誓言不出荆山,可一直苦心授我剑法、教我悟理,其实就是将自己的抱负交到我手上,希望有人代你去完成。”说着,他忽然单膝跪下,揖手抱拳,“师傅放心,虽徒儿不才,但就算死,也决不负你的期望。”
听此,我不禁一震,看他一眼。欲言,却止。
最终,还是笑着点了点头,由他所去。
这一年,落枫练习得愈加努力。
要翱翔于天,必先丰盈羽翼。每每看到石台上那抹挥汗腾跃的身影,都仿佛看到一只扑翅欲飞的雄鹰。
蓝天孕育云鹏,乱世成就英雄,是多么激荡人心的画卷。然而,欣叹之时,心却莫名落空。是的,某些东西正从指尖悄然漏走,感觉到的,怎么留,也留不住。
枫林冶艳的红影还在记忆中残存未褪,天,又已经飘下起了白雪。纷纷扬扬,飘落到寂静的山中。
“木剑,真能穿石?”
努力了那么久仍旧不达目标,落枫这小子竟开始怀疑起这个眼见的事实。
我轻笑,掸一掸木剑,“无妨,能刺穿皮肉心脏便可。”
他一愣,又真的无可回驳,于是抿抿嘴,眼里却依旧不甘。
天,冷得通透。抬起头,有绒花般的雪簌簌飘落,让人忍不住摊开手,看她落在掌心,默然溶化。
“师傅,除夕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办年货了,不如今年就让枫儿打理,给师傅做顿年饭可好?”
他抹干手中雪水,望向我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剑眉星目,己显出一身清刚之气。都十八岁了,此刻却笑得如个孩童。
我不禁回笑,在雪天呵出一团白雾,“好好好,但若是咽不下肚,你又怎赔我这个年?”
“哎!师傅就别在小寒天里打击徒儿嘛。”
“怎是打击?那是为师着实重视这顿年饭罢。”
“得得得,倘若这年糊了,我明年赔你,再不一直赔你到满意为止!”
我哈哈的笑,笑得开怀,不知道这场雪,能否一直这样下下去……
事年,宣,举国同心起兵西进,在边境与大冶全面拉开战局,内平动乱、外收失地。然而大冶兵将皆勇悍之士,天生好战,又承一路夺杀而来的势头,竟是越战越猛。于是胜败未分之际,双方谁都进不了一步、又退不得一寸,继续僵持于边界,狼虎相视。这倒是好,天下反得片刻宁静,让各处百姓偷空过个新春节。
苦辛劳,甘来食;奔波年,天伦日。庸庸碌碌红尘中,真的有什么比一顿年饭更加暖心,珍贵。
而对于我,虽无太多人间酸苦,但这却是枫儿第一次为我做的年饭,恐怕以后再活上千万岁,也不会吃上多少顿。说不珍惜,那是假话。
清早起来,门庭积满厚雪,檐边挂了几根冰棱,在晨光下闪闪生光。
门扉上扣着两块刻上“神荼”“郁垒”的木板,也在一夜间蒙了白霜。那是枫儿亲手雕刻的桃符,说新春之时可以祈福灭灾,家家户户都会这样挂着。我淡淡的笑,用手拭去上面尘霜。
今晚便是除夕。虽身在深山,却仍然能嗅到新年愉悦的气味。
枫儿今日一大早就下山添置年货食材。天寒,我往他身上裹了件大氅,发现这家伙的个头已经快有我高,真是不知不觉。
我叮嘱天黑山路难行,要看着时辰,他却咧着嘴笑,说这山路自己都走多少年了,几棵树几根藤几块石都摸得清楚。我不与他辩嘴,只用手指掸了下他脑门,就如同小时候一样,然后看着他欢欢喜喜拾路而去。
然而,这一去,却没见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