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日花语（四）

第一百零一个。

杨戬拿着红色水笔，抬手在日历上今天日期的位置画出一个大大的十叉。

这是自己患上花吐症的第一百零一天。也是蓝缡离开的第一百零八天。

蓝缡离开之后的日子似乎变得格外漫长，单调、枯燥，而且千篇一律。在蓝缡离开之后，杨戬莫名养成了在日历上做记号的习惯，每过一天，就在当日的日期上画一个红色的十叉。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日历上的十叉越来越多，而杨戬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生命一点一点进入倒计时。

第一百零一天了。

自打早晨起床以来杨戬的咳嗽声就一直没有断过。他咳到嗓子火辣辣地灼烧，肺腔也因为呕吐过度而充斥着又疼又胀的窒息感。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吐出一地沾着血的花瓣之后，杨戬胡乱抓了张餐巾纸抹掉嘴角的血迹。看着满满一垃圾桶染了血的纸巾团，他冥冥之中忽然有种预感，今天或许就是他能留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天了。

有过记载的花吐症患者，在得不到解药的情况下，没有人的寿命能够超过一百天。

第一百零一天。

从上帝手中偷得的这一天光阴，究竟是对自己的恩赐，还是只是让自己更加无法忘记蓝缡的临死之前最后的折磨？

杨戬苦笑一声，合上笔盖，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反正这支笔，自己以后再也用不到了。

在将自己的一切东西全都收拾整理好之后，杨戬换上了自打买来就嫌贵一直没舍得穿的英伦风小西装，只带着一部手机出门去了酒吧。早听孙悟空吹嘘过这家店的酒水既便宜又味浓，自己今天也想好好见识见识。左右即将告别这个世界，与其清醒着离开，倒不如选择陷在梦里，一醉不起。

——这样就不会再想起他，不会记得将行时的心痛。

杨戬伏在酒吧的吧台上，就着头顶诡谲迷离的灯光给嫦娥发了条短信，说若是明天一早自己没有给她打去电话，那就当作他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当作从未认识过他杨戬这个人，不用再想着找他。

发完这条短信，杨戬关掉了手机，干脆利落地用托盘里的起子掀开酒瓶瓶盖，没拿杯子，直接抓起酒瓶一仰头咕咚咕咚就往下灌。辛辣冰凉的液体刺激着本就已经红肿的喉咙和因为不停呕吐而虚弱不已的空虚的胃，又疼又辣，极其难受，然而杨戬却感觉不到，只因为此时此刻心里的疼，比身体上承受的还要强烈千百倍。

一瓶，两瓶…杨戬是真的拼了命地去喝，直喝到胀气不已不停打着饱嗝，喝到一旁早已习惯了大场面的服务生小哥都忍不住朝他投来惊奇又担忧的目光。将手里已经空空如也的玻璃瓶重重墩在桌台上，杨戬悲哀地发现，即便自己已经喝了这么多，意识居然依旧残忍地清醒着。

不是常被孙悟空那家伙吐槽酒量很差吗？不是有一次在派对上不小心喝高了结果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吗？那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是这家店的酒瓶里装的其实都是白开水吧？

杨戬咬着牙，强忍住胃里蠢蠢欲动的恶心的感觉，伸手再次拿起一瓶酒，想都没想就要去开瓶盖。而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他肩头越过，握住酒瓶，只稍稍一用力便将瓶子从他手里抽了出去。

杨戬一呆，正要大骂，只听得那人开口，声音仿佛泉水那般清澈温柔，却是满含无奈与心疼。

“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小戬。”

杨戬回头看着来人，来人的脸被花花绿绿的灯光所模糊，看不清表情，惟有那双大海般幽深明澈的眸子，在灯光的映照下温柔得一塌糊涂。

蓝缡。

杨戬瞳孔一缩，眼眶一酸，忽然间险险掉下泪来。常听说人在临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渴望的东西的幻影，难道就是现在这般情况？

他不顾一切摇摇晃晃推开椅子站起来，想也不想拔腿就往门外跑。然而他实在喝了太多，加之身体虚弱，脚步不免虚浮得厉害。蓝缡不费吹灰之力三两步便追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在躲我吗，小戬？”蓝缡的声音依旧温润好听，却似乎带了些许质问的味道，听得杨戬心中针刺一般地疼。

“谁躲着你，你少自作多情。”和蓝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杨戬的病几乎又要发作，他强忍住胸中翻腾的感觉，一声冷笑，故意不去看蓝缡的表情，“你不是去意大利了吗，那地方美女那么多，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蓝缡听得出杨戬话里浓浓的讽刺意味，却没接话，只是握住他手腕的手又用力了几分。“那封短信，”蓝缡皱眉，强硬地扳过杨戬的肩膀强迫他转身，“你说要我当你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当我从未认识过你这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杨戬心中狠狠一跳，原本正剧烈挣扎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该死的！那封短信不是要发给嫦娥的吗？难道自己发错了？！

“那关你屁事，我本来也没想发给你，我——唔…”杨戬正骂着，忽然心口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顿时失了力气软绵绵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上狂咳狂呕不止，细碎的紫色风信子花瓣从他的指缝间接连不断地涌出，沾满鲜血，飘飘摇摇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小戬你…”

“我？我什么我？呵，现在你也看见了，我得了花吐症，快要死了，这下你满意了吗？”

杨戬不等蓝缡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颤抖着用手背胡乱去抹唇角的血迹，心里的疼痛却比此刻嗓子火烧火燎的灼痛感还要强烈。“说到底你就不应该回来，没有你在旁边刺激我，兴许我还能多活个一天半日。我是个男人，用女人的外表唬骗了你那么长时间，既然你恨我入骨，又何必来假惺惺地可怜我？我是死是活，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又凭什么来管？”

“凭什么？”

猝不及防，蓝缡半跪下来，一只手托住杨戬的后颈。杨戬大脑一片空白，僵硬地看着他的阴影朝自己笼罩下来，挡住了不远处酒吧招牌上闪烁不停的灯光。清新如海风般温柔和暖的气息自唇齿间蔓延开流遍全身，杨戬喉中一痒，一朵勿忘我从口中飘出来，再看蓝缡，也吐出和他一样的花来。两朵花打着旋儿摇摇晃晃飘落到地上，干净无辜地躺在二人之间，像是新生儿红扑扑的脸颊一般娇嫩欲滴。数月以来胸中一直如蛆附骨般缠绕不去的灼烧翻腾的恶心的感觉，都在此刻消失殆尽。

他的花吐症，痊愈了。

“我凭什么管你？”

“就凭你喜欢我，而我也无药可救地喜欢着你。”

蓝缡微微一笑，把晕晕乎乎脸颊发烫的杨戬从地上拉起来抱在怀里，揉了揉他不听话乱翘着的银紫色短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男孩子了，在我认识你的第二天，老君和嫦娥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杨戬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你？！”

“重点是你，不是别人，只是‘你’而已。”蓝缡的声线温柔，暖到不行，“我喜欢的，从头到尾就只是‘小戬’而已。男孩子也好，女孩子也罢，那都不影响我喜欢你。”

杨戬呆愣愣地听着，把头埋进对方的颈窝。在这一瞬间，杨戬听到自己心里上锁的声音，从此便紧紧锁住那一个名字，别人进不来，而他也出不去了。